【林秀吉談今昔4】重新適應故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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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譯自:松本洽盛編著,〈有關一生的摯友——宏君和驅逐艦被擊沉,《昔為日本人.今為台灣人》, 頁7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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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秀吉口述,松本洽盛整理、廖文瑋中譯、馬芬妹校訂 、孫曼蘋編校
圖/林桂興提供

在日本生活時痛感文化、衛生觀念的差別

問:於是您就在佐世保的海軍基地迎接終戰嗎?

林:不是,我在佐世保的海兵團待了一段時間,然後被派回台灣。我想實際上回到台灣大約是4月或5月份。

問:那個時候,您還能夠平安地搭船回來呀。

林:是的,回台灣的船不能直線南下航行回來,船是沿著中國大陸外海繞一大圈(為了避開魚雷),並未靠岸曲曲折折地回到了高雄。

雖然回到高雄的海兵團,但是去南方的船已經停航了,也沒有工作可做,薪水還是照領,這之後大約再過一個月多就是終戰(日本投降)了。

(老婦人又問了個問題:「過去當日本兵的台灣人好像可以向日本政府請求賠償,你是如何處理呢?」)

林:戰爭結束時我領到兩百多塊,這就已經足夠了。參加戰爭能夠活著回來,這就足夠了。活著最重要。若一直在意金錢,可是會死的。神明不會保佑的(笑)。

問:結束了在日本的生活和在海軍的生活後,您回到了故鄉玉里時有什麼印象和回憶?

林:感觸最深的,是和日本生活不同,比方說文化和習慣,特別是衛生方面完全不同。

我從海軍回來故鄉的時候,聽說已經不知行蹤的阿嬤(祖母)的姐妹好像住在台東縣成功鎮,於是我們有四個戰友就去探望。

阿美族會舉辦祭典來歡迎從軍隊回來的人,成功鎮的祭典也有很多阿美族人,有很多用牛肉或豬肉做的菜。因為沒有餐具,用香蕉樹的大葉子鋪上食物,把菜餚放在上面給大家吃,可是明明看到有人赤腳踩過香蕉樹葉,大家卻能若無其事平靜吃上面的食物。

我剛從日本回來,生活習慣已經講求清潔,因此感到十分難以下肚(笑)。

這時一位老婆婆说:「Nani iuterai kamo satippu?(轉寫自原文假名ナニイウテライカモサティップ)」在阿美族的語言裡,東是Sawari(サワリ),西是Satippu(サティップ),也就是說:「你們是從西邊來的嗎?」

另外又說:「西邊有叫阿拉斯(アラス)的人嗎?」我母親的名字就是阿拉斯。但是我默不作聲,沒有回應。

問我為什麼?因為,我看那個老婆婆,身上穿的衣服很髒(笑)。但是看她一直問也挺可憐,最後我就跟她說:「我是她的兒子。」

然後那個髒兮兮的老婆婆就緊緊抱住了我。一看就是很多天沒有洗澡,發出了酸臭的味道,衣服的污垢很明顯,被這樣被抱著實在是太臭了。

但是沒辦法,畢竟是我母親老婆婆的姐妹,我一面想著一面強忍著被她抱住(笑)。

我不想責怪阿美族的文化,但這是事實也沒有辦法。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日本生活的衛生清潔做得好。

確實是這樣,我從公學校時代開始就在俊子老師和石山老師那裡洗澡,在宏君家、炮術學校、海軍團也都有好好洗澡,經常換洗衣服,已經完全習慣了日本的清潔生活。

清潔變成了理所當然的生活習慣,就難以接受阿美族落後的生活情況。
現在阿美族也已經變得很衛生了,但是和日本相比,我想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改善。

問:回顧日本時代,除了衛生方面還有什麼感觸?

林:教育和政治吧。(日本時代)學校教育和今日相比嚴格許多,也很有紀律。嚴格是為了讓落後的殖民地的人民成為優秀卓越的國民,不這樣要求是沒辦法。

圖一 林秀吉(後立)全家,攝於玉里。
圖一 林秀吉(後立)全家,攝於玉里。
圖二 林秀吉(前排右)全家。
圖二 林秀吉(前排右)全家。

日本人還沒來統治前,不會讀書寫字的人很普遍,可是戰爭結束時這種情況已翻轉了,這也是多虧了日本實行學校教育。

台灣人和日本人都有文字,但是阿美族沒有。只能用語言傳達,當場是能立即明白的,但無法記成文字就會忘記,沒有文字記載留存,所以發展上受到了限制。

阿美族有很多不行的地方,但也有很正直的地方。日本人、台灣人雖然能掌握使用文字,但是不免有些狡猾的地方。這也許就是文明進步必然帶來的結果(笑)。

殖民地政治使用大眾的力量建設了公路、鐵路、電力、水利、工業。我想現在台灣能成為工業國家,也是殖民地時期政治(政策) 打下的基礎結果。

現在瞭解日本時代事情的人都已經不在了,說給年輕人也沒人了解,所以我一旦和在台灣出生的日本人(灣生)見面,都激動得幾乎立刻要哭出來。

圖三 林秀吉(右)與國田宏,超過一甲子歲月情誼的兩位摯友,1997年在林秀吉自宅前合影。
圖三 林秀吉(右)與國田宏,超過一甲子歲月情誼的兩位摯友,1997年在林秀吉自宅前合影。

接到宏君打來的電話,我聽著聽著,也一直在哭。我們都過了90歲,還在互相叫著彼此的小名——宏和秀吉。這種感覺只有我們兩個人才知道。

很高興,很懷念,這份恩情我一生無法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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