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走出野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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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遠征軍22師韓記峰(後左)、黃耀武(前)和黃樹開(後右)攝於東北鞍山。(1947年)
圖一 遠征軍22師韓記峰(後左)、黃耀武(前)和黃樹開(後右)攝於東北鞍山。(1947年)

文/黃樹開口述,許永耀整理¹  圖/黃樹開,許永耀

我是1926年7月26日在廣東南海出生,下個月(指2022年7月)就97歲。

從小家境貧窮,處境淒涼,父親是在戰時餓死的;而為籌我去韶關投靠姐姐的盤纏,家人被迫拆祖屋,賣磚頭,母親為求食甚至要行乞,連棲身之地都沒有。及至我1948年退役回鄉,母親的生活仍然艱苦。家中原本有14個兄弟姊妹(11男3女),大半在年幼時夭折,只剩下大哥、大姐,我和11弟。

拆賣祖屋籌盤纏去韶關

1943年,抗戰最艱苦的時候,廣州、韶關就快失守了,我因為家貧,沒讀過什麼書,當時在韶關基督教華英中學作校工,那年我17歲,和學校裡的學生差不多年齡,我們常玩在一起。後來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蔣介石委員長號召「十萬青年十萬軍」,很多學生、知識份子和政府基層幹部都有響應去從軍,學生叫我一起去,但我不識字,而且我還不到18歲(那時候當兵至少要18歲),教務主任知道了就帶我去見校長。校長幫我寫信去問學校附近第七戰區的幹部,把我的情況告訴他們,問我有沒有機會從軍。對方回信說,國家需要人,可以接受,所以我就入伍了,那是1944年。

我和華英的學生一共83人就這樣成了韶關青年軍成員,其中還包括了香港足球界名宿李惠堂的兩個兒子:李煒德和李育德,同時也認識了黃耀武、蘇漢武、黎紹基和吳啟光等人,他們是我一生都記掛的戰友與摰友。

圖二 陸軍預備軍官適任證書(1945年)
圖二 陸軍預備軍官適任證書(1945年)

我們先在韶關南雄受訓,整天學習操練和軍人守則,那時部隊的生活很艱苦,沒有薪餉,衣服和棉被都不夠,糧食很差,但是大家都過得很快樂,也對未來充滿希望,我更加學到很多,包括認識好多字。

1944年3月,我們從韶關出發到貴州貴陽接受正式軍訓,先坐火車,然後走路,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貴陽師管區報到。貴陽師管區原本打算將學生青年軍和抽壯丁來的豬仔兵一齊編配入補充團,引起學生青年軍的不滿,甚至向有關方面投訴,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終於獲得安排,成為貴陽學生教導團,大家都期望早日去印度參加遠征軍。

同年5月,終於收到出征的命令,我們共11個連,坐30輛大卡車,前往昆明,走了約十天,中間要經過很多彎曲的山道,驚險萬分。到昆明也沒住幾天,就搭美國航空隊的C47運輸機去印度。為避開日軍飛機的襲擊,穿越喜馬拉雅山時要飛到8、9000公尺以上。到印度汀江之後,我們廣東來的80多人,大多被分到新6軍22師學生大隊,接收軍官立刻把我們帶上火車,前赴訓練基地雷多。

到基地後就開始訓練了,包括各種戰術和兵器訓練,任教的是黃埔軍校畢業的教官和美國中校教官,這也是的當兵以來第一次接觸到槍。

完成訓練後,我被分派到66團通訊排做通訊兵。通訊兵主要的任務是確保前方作戰和後方指揮的緊密聯繫,暢順無誤,特別是在戰事激烈時更為重要,靠的是由線路連繫的通話器。所以其實比步兵更危險。

查線遇日軍致誤傳死訊

我記得中間發生一個小插曲,誤傳我戰死的消息。那是發生在卡瑪英,戰爭結束,營長陶逸打電話打不通,需要查線,於是我們揹著步槍出去,結果查到一個地方電話線拉不動,原來被一個垂死的日軍壓著,我們準備去移動那傷兵接線,這時有兩個日軍出現護著傷者,我情急生智,用日語喝令他們“立正,不許動和舉手”,他們竟然沒有反抗,於是我們成功俘虜他們。這件事很快流傳出去,但黃耀武聽到的卻是我戰死的版本,幸好我很快就見到他,澄清了這件事情。

 圖三 野人山裡沒聽說有獅子老虎,但是以為微 小的螞蟻、蚊子和螞蝗,只要數量夠大,一樣可 以在一夜之間,把人消蝕殆盡。(https://zh.m.wikipedia.org/zh-hant/%E8%9A%82%E8%9F%A5)
圖三 野人山裡沒聽說有獅子老虎,但是以為微小的螞蟻、蚊子和螞蝗,只要數量夠大,一樣可以在一夜之間,把人消蝕殆盡。(來自維基百科

卡瑪英之後,我們奉命經野人山向密支那方向進發,關於野人山我不止一次聽說裡面的種種恐怖情況。不過還是要等到我們帶備糧食、背包和指南針等進入,親歷其境,才感同身受。裡面都是叢林,根本沒有路,而且經常下雨,最嚇人是大蚊子和螞蝗,沿途還經常看到屍骨和墓堆,和四散各處寫了軍人名字的木條。我們邊開路邊走,還要小心警覺,走了一個星期左右,我們全部安全穿過野人山。聽說之前有一批軍人(應該是第五軍)穿過野人山時,死傷過半。

我們隨後參與密支那戰役,負責駐守機場,之後在1945年春節時回國,先到雲南曲靖,再到湖南芷江增援,至8月15日,日本投降,我們亦參與南京接收。

接著在11月我們坐美國的軍艦到秦皇島,要從蘇聯手上接收東北,但是蘇聯把日本留下的重型機械都搬走了,另外還把日本關東軍的武器給了共產黨。

圖四 2022年6月黃樹開攝於香港(許永耀)。
圖四 2022年6月黃樹開攝於香港(許永耀)。

抗戰勝利心態轉變回家鄉

我在東北留了三年,跟著部隊去鞍山、遼陽、開原、四平,最後到長春。這段時間,我的心態有所轉變。當初我從軍是為了抗日保衛國家,抗日勝利責任就算完成了。我們有和共產黨軍隊發生小規模戰役,但我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人要打自己人,所以我想離開部隊。後來我終於盼到退役令,但幾個月後又被命為排長,我就寫信去請假,說要回家鄉照顧母親,但卻不獲批准。

後來在放假期間,我在瀋陽和幾個戰友討論當時局勢,大家都不願參與內戰,於是暗中商議偷回廣東,我那時因為領取退役金,回去的盤纏也沒有問題。那年是1948年,回到家鄉,母親只在祖屋原址用幾塊磚頭和木板作為睡床,我也要寄人籬下。見此淒慘景況,我不禁滿眶眼淚,於是我帶著母親去香港投靠長兄,之後就在香港工作30多年後退休。


注解

¹黃樹開先生的訪談於2022年6月3日在香港完成,資料整理過程中曾經參考中國遠征軍/袁梅芳、呂牧昀編著,紅出版(青森文化),2015年3月,以及“兄弟”大型系列紀錄片/佛山電視台南海頻道,共5集,201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