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閑將軍與家人的故事3】路過昆明,碰到省主席叛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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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張家閑將軍擔任聯合勤務總司令部(簡稱聯勤總部)副官處處長時所簽的公文。(來源:國史館)<sup>1</sup>
圖一 張家閑將軍擔任聯合勤務總司令部(簡稱聯勤總部)副官處處長時所簽的公文。(來源:國史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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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曉風、張和風口述,汪琪、羅國蓮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

生命裡多了一個城市柳州

我們民國35年回到南京2,母親重返昔日讀書之地非常高興,她迫不及待地第二天就去街上買她小時候最愛的酒釀餅來吃,我們一家人在這兒也過了一段相對安穩的日子。只是沒多久國共內戰再起,又開始一直打仗了。母親很惶恐不知該往哪裡去,一方面很想早點到台灣,一方面又想或許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也不用跑這麼遠,可是誰又能預測未來呢?舉棋不定之際,母親就來問我(張曉風)該去台灣或柳州。那時我只有六、七歲,什麼也不懂,但是老一輩的人有個迷信,覺得有問題就去問小孩,小孩順口說的就是天啟,最準。而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喔,台灣,我知道,書上剛讀過,有香蕉、鳳梨什麼的。柳州呢,我就不知道是個什麼地方了,那我要去柳州!」母親決定聽我的話,要帶孩子去小孩順口說出的地方,父親也同意,於是我的生命裡就多了一個城市:柳州。

柳州有一位林中逸伯伯,和父親、大舅是黃埔軍校的同學,三個人是好朋友;母親帶著五個孩子,就住在林伯伯家,林家後面是山,很大也很好。那時父親隨部隊離開南京打仗去了,母親不一定能知道他的動向,或許是林伯伯還有辦法與父親聯繫。在柳州待不到一年,局勢還是不好,我們便前往廣州等船準備來台灣。

民國38年暑假,母親帶著五個女兒抵達台灣,投奔我們同住的,還有二阿姨和三個孩子、三舅和三舅媽、小舅,母親一人要張羅13口人的吃住十分辛苦。幸好軍方還會照發薪水,父親的部下也會照顧我們,謀生不太成問題。

其實,大約是民國37年,那時,我們尚未離開南京,爺爺也曾想將在徐州的其他家人都接過來。他囑咐母親要到南京火車站接人後,便連夜搭津浦鐵路回老家去了。沒想到他一到徐州,就發現八路軍已占領車站,他回不了南京,爺爺家也就沒有和我們一起行動。說老實話,母親稍微鬆了一口氣,否則13人再加上爺爺家的六、七人,單憑她一人哪裡照顧得來呢?

一覺醒來天地變色

民國38年,父親跟著主要的部隊一直走到四川,軍事情勢跌至谷底,打算撤退到台灣。老蔣已搭前一班飛機離去,父親則留在成都燒毀文件,全部處理好才搭上最後一班飛機。當時的飛機小油箱也小,到黃昏,必須在昆明停下來加油,準備翌晨再飛,哪知道一覺醒來竟已天地變色──雲南省主席盧漢叛變了!他們的飛機無法起飛,就被扣留了下來。其實,此事母親竟比父親更早知道,她一大早5點起來,打開《中央日報》一看,發現盧漢之事,不禁心急如焚3,而父親那時尚在睡夢中。不過那時候盧漢叛變因事出突然,共產黨的軍事力量還沒進駐,盧漢沒有足夠的力量能限制所有被扣留者的行蹤,很多被扣留的國軍就想方設法逃脫,像是李彌將軍就撤退到滇緬,變成孤軍。

圖二 民國39年2月20日,解放軍進入昆明,盧漢在歡迎大會上講話。(來源:維基百科)
圖二 民國39年2月20日,解放軍進入昆明,盧漢在歡迎大會上講話。(來源:維基百科

父親被困在昆明時,幸好遇到一位轉行賣菸紙的舊部屬,在他的幫助下,父親也偽裝成菸販,逃到山區,參加游擊隊,而後孤身一人,又一路從昆明逃到越南河內。民國38年時共產黨已宣布建國,法國承認共產黨政權,開始抓捕國民黨人士,父親一路上既要躲共產黨,又要躲法國政府。他從河內逃到西貢4後曾經被抓,那時只有兩條路可以選:送回大陸,或送去和黃杰的部隊一起關在富國島。被送去海上的小島,隔了一段時間,父親擔憂萬一西貢政府不肯放人,自己連逃都逃不掉,就只能老死在島上了,於是他又再次偷跑。或許是他認識了一些可以弄到船票的人,最後到了香港。那時西貢政府原本也打算把在富國島的俘虜都遣送回大陸,是後來全體俘虜絕食抗議,才把他們送到台灣。

如果不是街上的偶遇

父親到香港時,身上沒有任何證件。要辦理入台證,他需要寫信到國防部,再轉信給母親;但居無定所的父親卻沒有一個地址可以收信。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巧遇到一位姓梁的同僚──這人原本是押軍需的,看到國民黨政府不穩了,就把他押的那一船東西自個兒賣了,然後在香港做起寓翁5來了。父親一看見這梁姓同僚,立刻喊他的名字,他卻以為父親要抓他,嚇死了拼命跑,第一天父親沒追上他。沒想到隔了幾天,又在同一條路上看見他,原來他在這路上開了間珠寶店。這次父親邊追邊拼命喊道:「欸,別跑啊!我不是要抓你啊!我不是要跟你要錢哪!你趕快停下來啊!」才追上這位梁姓同僚,和他借了地址,寫信到台灣辦證,順利收到入境證,最後終於來到台灣。

父親是在民國39年底、40年初來到台灣,我們已經待在台灣一年多。他向國防部報到,國防部卻不用他,說他是「被俘人員」。當初待在富國島的人到台灣後被視為忠誠的英雄,其他單獨逃跑的「被俘人員」卻被認為是「難以判斷成分」,有「被敵方吸收的叛國嫌疑」。只是後來單獨跑回來的人愈來愈多,他們抗議「被俘人員」的稱呼,政府於是改稱他們為「陷昆人員」──淪陷在昆明的人員,但這個稱呼仍然變成一種不太光彩的身分。母親就曾感嘆父親獨自逃回來是一步錯就步步錯,當初還不如就留在富國島。但是,誰又知道富國島什麼時候放你出來呢?聽聞關在富國島的經歷十分可怕,等於是把人遺棄在一個沒有任何物資的孤絕小島上,要自己蓋房子、找食物,自生自滅。我(張曉風)有一位名叫袁樂民的友人,不知道是在富國島,還是在去富國島的路上,大概就在一個禮拜之內,他的弟弟、太太相繼離世,他只能用僅有的毯子把他們包了埋了,自己連蓋的東西都沒有了,當時,他也病了,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

逃難中仍不忘反攻大業

想一想父親逃跑的經歷,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一個人翻山越嶺,走過滇緬山區那瀰漫瘴癘之氣的原始叢林。父親沒有和我們說過這段逃難歲月,只有偶爾和母親透露過一點,所以他到底如何逃跑、如何在叢林生活,我們真的不太知道。但是從小只要有人上門乞討,母親一定給錢給飯給衣服,她說:「你們父親那一年多流亡,身上什麼都沒有,連個證件也沒有,就像是乞丐一樣,一路艱辛地從雲南山區一直逃到越南河內、西貢,也去過富國島,島上幾十萬的『撤退軍民』,你們父親不相信越南軍方,便自己逃亡了。歷盡千辛萬苦,最後到了香港。」

父親因為在昆明逃亡,和當地的少數民族往來,了解他們的政治傾向和結構,就寫了一份關於如何從昆明方向反攻大陸的機密報告。這份報告可能被孫立人看到,他大概覺得父親去過美國,逃難後還能寫出這樣的報告,是個可用之才,就把父親找去鳳山。父親在陸軍步兵學校任職,當過副校長,是少將占著中將缺,只是沒想到後來又受到孫立人案的牽連。其實我們原本都不知道父親和這個案子有關,只知道他被調到鳳山去。

父親調去高雄鳳山,我們眷屬就住在屏東勝利新村永勝巷五號,從民國43年住到83年,母親在父親去世後,還一個人住了一陣子。勝利新村保守講大約有100戶,我們家九口人住半棟房子,占地加院子也有上百坪,院子種了很多樹,算是獨門獨院。勝利新村不像小門小戶的眷村那樣,能和鄰居特別親密熱絡,但也因為各有各的領域,所以能夠平安相處,比較不會有摩擦衝突。

想起住在眷村時,發生過一件有趣的事。我們那占地上百坪的房子,其實只有兩個房間,所以是父親睡客廳,四個姊姊6睡一間房,母親和我(張和風)、小妹、弟弟睡另一間,不過母親和弟弟睡大床,小妹還小自己睡小床,我則是打地鋪。有一天我們看了樂蒂、趙雷主演的電影《夜半歌聲》,我被趙雷的毀容扮相嚇到晚上睡不著覺,於是爬上大床,結果也睡不著的弟弟,大半夜忽然看到一個人影爬上來,被嚇個半死。

小時候,我們總覺得父親似乎滿沒用的,因為他從來都不和我們提自己的過去。一直到長大以後,慢慢從鄰居或別人口裡聽到父親的故事,才發現原來他做過一些很厲害的事情,能讓別人對他念念不忘;我們其實是因別人的敘述才認識了自己的父親。

圖三 張家閑曾於民國35年、37年兩度獲得雲麾勳章。上圖35年3月11日國民政府公文,提及張家閑等10人獲頒的勳章,參照35年3月2日行政院公文,原來應為33年國防研究所借領讓這10位出國深造的學員佩帶使用。後來認為他們「出國期間,研究考察,備極辛勞,對於建軍之貢獻甚大」,於是行政院呈請國民政府,將借領勳章改為正式頒授。(來源:國史館) <sup>7</sup>
圖三 張家閑曾於民國35年、37年兩度獲得雲麾勳章。上圖35年3月11日國民政府公文,提及張家閑等10人獲頒的勳章,參照35年3月2日行政院公文,原來應為33年國防研究所借領讓這10位出國深造的學員佩帶使用。後來認為他們「出國期間,研究考察,備極辛勞,對於建軍之貢獻甚大」,於是行政院呈請國民政府,將借領勳章改為正式頒授。(來源:國史館7

注解
1(編註)〈勞軍活動(二)〉,《國民政府》,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1-054520-00002-025。
2雖然民國34年已抗戰勝利,但返鄉的船票難求。
3我們家那時住台北撫順街附近,靠近《中央日報》的印刷廠,所以極早便可收到報紙。
4(編註)河內時為越共政權越南民主共和國的首都;西貢即今胡志明市,時為法國傀儡政權越南國的首都。
5此處寓翁指拿了一大筆錢到國外過安穩日子,並且裝做和從前舊事毫不相關之人。
6我們搬至屏東時,大姊已結婚住在北部。
7 (1)公文中提到的第四位「田席珍」,有個知名的兒子田文仲,曾在台視主持《我愛紅娘》節目多年;他的媳婦為王海波,是少數唱「老生」的女伶。
(2)(編註)〈出國人員勛獎〉,《國民政府》,國史館藏,數位典藏號:001-035100-00007-079
(3)(編註)圖說參考同卷宗,數位典藏號:001-035100-00007-078


系列其他單元: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