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超回憶錄：跨越默片與國、粵、台語片的電影人生 （上之一）

(本篇為精華版上篇之一；原文全文)

【編按】

吳文超(1905~1996)，是演員、導演、編劇、製片人，電影生涯橫跨默片時代、上海國語片、香港粵語片、台灣台語片、國語片等時期，是港台電影中從影資歷最長的電影人。14歲開始習武的他，21歲在電影《盤絲洞》中飾演孫悟空，是中國影史上第一位扮演孫悟空的演員。1939年他與友人挑選電影主演，相中才16歲的李麗華擔綱《三笑》女主角秋香，一炮而紅，堪稱李麗華的伯樂。吳文超的電影作品多取材於傳奇小說與民間故事，雅俗共賞，票房不俗。吳文超自傳近四萬字，我們以1937年抗戰開始為分界，摘要精華，上篇為其求學、習武、進入電影圈過程，下篇為其在惶惶不安的抗戰歲月中，拍片足跡遍及上海、泰國、香港，為中國電影留下一脈火種的故事。另有全文連結。

文/吳文超
圖/吳雪雪提供

文超出生於民國前7年（1905年）農曆9月27日，清光緒31年，生肖屬蛇，祖籍浙江紹興，祖父那一代已遷住上海，我出生於上海市。父親吳世義，母親許氏。母親在8歲時棄養，此後與父親相依為命，自幼養成特立獨行的行事風格，性格趨於內向。父親是個老式守舊的商人，從小教我做人要正派，待人要厚道，坐得正，行事也要正。

我的大姑父沈幹卿在上海宏大錢莊擔任協理，他早年來上海錢莊學習後，回家鄉籌措資金帶至上海與人合作開設宏大錢莊。姑父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商人，在商界頗有名望，閒暇時參加雅歌集票房，票演平劇。

上海當年演出平劇之戲院，有三馬路大舞台、二馬路天蟾舞台、法租界共舞台，都是三層樓的建築，設有「按目」一職，名角登台時，全由按目向市上商家大戶推銷高價的入座券，並特別保留最優等座位。按目的工作，除推銷門票，劃定座位外，並於上演前在戲院門口階梯上專誠迎候大戶及熟客，引導就坐，奉上準備好的水果糖食，好茶、熱手巾等。

由於經常跟隨大姑父母或家人同去看戲，我與按目已相當熟識，有時單槍匹馬去看戲，他會帶我進入戲院樓下或二樓最後一排，拿一張高腳凳子給我坐。因之「拿高凳」上海諺語指去戲院看白戲的意思。 平劇戲目多是忠孝節義、禮義廉恥、因果報應等，對我童年時的心靈，植下深刻印象。

出身布商家庭，一生奉行童子軍日行一善理念，14歲開始習武

我小學念上海英租界弄堂裡的務本小學，畢業於育才公學。高中畢業於上海私立澄衷高級中學。當時英租界工部局只設了四所中型小學，即近火車站之華童公學、中區卡德路山海關路之育才公學、北海路之格智公學及裡虹口之聶承公學。

私立的弄堂小學多利用民屋作為教室，弄堂空地即為操場及活動空間。 在青少年階段，我便喜好交朋友，又學練武術及摔角，後來投入電影界工作，似乎與我父親的意願相違背，但是我終生做事對人，仍謹守父親的教諭。我從小便關心國事時事，每天都要看申報及新聞報。個性嫉惡如仇，好打抱不平，而童子軍的精神是以服務人生為目的，要求做到智仁勇，日行一善，博愛等美德，我由是養成一輩子喜歡幫助別人的習慣。

我在14歲開始學武術，每天清晨7至8時半，早課完畢去上學，晚上7時至9時再去練武。最初由少林六合門唐豪先生啟蒙，教我燕青拳，每天只教三個動作，約有四個人跟著學，主要是必須端正每個動作的姿勢。唐老師約23歲，尚在大學研讀法律，他說，燕青拳大概三個月可以學完，以後學別的拳法10天，20天即可練成。

他常說，「你們每一個動作都要踏實，左右弓步或馬步全要站穩，即如虛步也要把身體的方向穩住，以便退步或進攻，腳步穩不但武功進步，且可強身。」唐老師限制大家動手拿太大的石擔等重物，主要是擔心手腕受壓緊縮而受傷，即不能再練武。唐老師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執業成為有名的唐豪大律師。

三個月後，唐老師又教我們二郎拳，這一套拳沒有學完，他已抽不出空來了，由他的師兄任子鰲先生來教練。任老師年約50多歲，原是上海市哈同花園專業夜間保鏢，左手拿拂塵，右手持利劍，巡查花園各處。任老師武術功夫不差，專練各種沙袋吊沙包等硬功武藝。他先教我們「武松脫拷」及「硬八仙」等。後來又來了一位北方的摔角王師父，年約60多歲，學摔功夫，先學拉皮條，皮條約一寸闊，五尺長，三條合併，兩頭用布，由補鞋匠縫在一起，使用時用各種動作及姿勢，將皮條拉出聲響來。他也教我們練「十三太保」的動作，是摔角的基本動作。

我雖有武術根基，身手敏捷，但是永遠記住師父的教訓，不可依杖自己的武術去打人，欺侮人。因之長大以後至年邁，並未打過架，所學武術多用於拍電影武俠片及功夫片上。我曾經演過三次美猴王孫悟空，民國16年、民國28年二次演《盤絲洞》，民國43年以50歲的高齡，在香港照常露臉演《三借芭蕉扇》，這是我第三度飾演孫悟空一角。

迷上第八藝術電影，不入洋人機關做事，堅持走電影路

求學時期最大的嗜好是看電影，簡直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當時電影還在默片時代，銀幕上旁邊打出中文字幕作為說明，或者用廣東話翻譯對白的聲音來說明。電影主要是美國西部武打片，或滑稽影片，或歐洲偵探片如《紅手套》等，每逢新片上映必定要去看，還不時與同學好友研究影片中的動作特技效果等，十分沈醉。

民國11年秋天，上海明星影片公司拍製第一部劇情長片，片名《孤兒救祖記》敘述上海市北公學童子軍在演習排練時，學校董事長看到童子軍中有一個孩子精力充沛，活潑可愛，事實上這個孩子卻是董事長失散的孫子，只是彼此並不知道。

當時我在唸中學，擔任童子軍總隊長並領隊，拍這部影片的公司職員董天涯君來邀我率領27名童子軍參加拍片，我高高興興的前去參加演出，還拍到特寫鏡頭，更增加了對電影的濃厚興趣，也埋下日後一心想向電影界發展的意念。

父親克承祖父事業，在上海市英租界老閘橋南福建路開設老隆泰布店。其時棉布店出售主要為本地產的土布及夏天所用的夏布等，與今日以機器所織造生產的洋布不同。

高中畢業後，大姑父安排我到海關或鐵路局工作。當年海關、郵局、鐵路局這些機關的工作被社會視為鐵飯碗，多數主管仍是洋人，大姑父已經替我打通進入海關的人情管道，只待我與洋老板面試通過，便可成功。但個性倔強的我，心中極不願意接受這種安排，也就是不願意在有洋人的機關裡做「洋奴」，一心只嚮往電影工作。口試時我硬是不開口，自然違背了大姑父的安排，未能入選。父親對我大大失望，只得對大姑父說，讓他自己去求發展吧，我知道他不會變壞的。

民國12年江浙之戰發生，江蘇督軍齊燮元，浙江督軍盧永祥，兩人為了爭奪淞滬地盤而戰，久無勝負。除上海租界未受損害外，各地生靈塗炭民生凋敝，交通阻絕，後由孫傳芳率軍由福建入浙東，將齊盧兩人擊潰，雙雙敗走，方告結束。

父親因肝病要返回紹興老家養病，布店移交給我看管，我那時已20歲，一心一意要在電影事業上求發展，對店裡的事無心打理，加上那個時代土布業已漸漸沒落，父親事業便在我手中斷送了。

我那時住在大姑父家中，父親返家前要我去看他，準備第二天返紹興。當時因江浙戰爭，滬杭鐵路中斷，要在上海搭船到寧波，需時一個晚上。到寧波後，再乘滬杭甬火車到紹興。父親找來大姑父，當面講明由大姑父每月給我32元，作我的生活費用。第二天下午我送父親上船，父親沒有向我再交待甚麼話，就此分手，好像很普通出門的樣子。但是萬萬料想不到，這就是我們父子的最後一面了，每追思及此莫不泫然。

中國影史飾演孫悟空的第一人，《盤絲洞》佳評如潮

民國12年我參加上海影片公司《海誓》、《還金記》，及《古井重波記》演出，在這三部電影中都是演零碎角色，所謂有連戲的特約演員。上海影片公司負責人但杜宇，廣西人，美術家，畫古裝美女有名。 民國15年，我正式進入上海影片公司，忽有南洋方面片商來滬，要拍製西遊記盤絲洞的電影，但杜宇計劃拍成很美的畫面，又看中了我的猴拳基礎，要我飾演孫悟空。

當時上海有五家公司要拍西遊記中的各段故事，上海影片公司雖是家庭公司，但製作嚴謹。記得影片中《盤絲洞》的蜘蛛美女，由但杜宇夫人殷明珠飾演大姐。但杜宇以美術家的身份擔任影片美術設計，並自任導演，所搭蓋的佈景池塘，池邊有亭，戲中美女在池中嬉戲，被孫悟空看到，變成一隻老鷹，飛入亭中將全部衣服叨走，這些鏡頭畫面很美，均為但杜宇設計。

孫悟空的造型，亦由但杜宇親自設計並親自化粧，拍片逾四分之一時，才由我自己依樣化粧，如臉上貼黃毛等。孫悟空化粧工作均須細膩行之，每次至少要耗時80～90分鐘。

那時代拍片，燈光係用炭精燈，強光照人，奇熱無比，而煙霧是以廢膠片點火，上面蓋黃沙，使它悶燒發煙，現場的工作人員、演員都被那種奇臭的松香味燻得極為難受，尤其眼睛既受強烈燈光照射，又被煙氣燻烤，拍片一整夜下來，翌日白天，眼睛見陽光會睜不開，張開則流淚不止，要到晚上燈光之下，才能順利張開眼睛。

我與公司約定每月薪資30元外，每拍一部影片另支酬金100元。 當時拍打鬥影片，先由演員先試打一次，每一段動作，由導演分鏡頭加以拍攝，演員打鬥或使用刀槍武器時，一定要眼明手快，打出手時應避免使對方受到傷害，若有問題便緊急停止。

這部電影於民國16年農曆初四在上海中央大戲院首輪上映，轟動一時，各方佳評潮湧多方讚美，認為是古裝影片中最突出的一部。 《盤絲洞》在上海賣座，南洋各埠及星馬泰國印尼美洲等版權也均高價售出，我也略嘗到成功的滋味。

加入慧沖影片公司，賣座電影可銷至東南亞

民國16年，我23歲。張慧沖開設之慧沖影片公司，開拍《水上英雄》，該公司陳寶琦召我去演野人，每月薪資40元，兼職員辦總務工作，我因此離開了上海影片公司。

電影由外洋傳入中國，首先在北京、上海等地公開放映，造成轟動；不久有法國及美國電影人士至上海拍攝紀錄片。上海商務印書館利用外國人遺留的攝影器材，成立影戲部自行拍製電影，張慧沖原為商務印書館影戲部之演員，慧沖影片公司係張慧沖獨資創設。

《水上英雄》是一部武俠片，從船上打到海中，海中打到山上，幾乎都是打打殺殺及英雄救美的畫面。外景則去浙江普陀山拍攝， 拍了20多天返回上海後，續拍內景。隨後便沖洗剪接，趕製說明書及中文字幕，另請話劇界鄭正秋先生用拍片場記及原劇本寫出說明字幕。

默片時代，說明字幕均銜接在影片中間，放映在螢幕上。鄭先生為替國片撰寫說明字幕的高手，他曾說過：「說明要簡單，語意要明瞭。」為撰寫說明字幕文句之名言。

《水上英雄》賣座奇佳，各地片商紛紛來交易出片，尤以東南亞海外片商來上海購片，有預付定洋指定主角及片名者，或預定影片續集者。當時電影在國內向東北、華南、華北等地出售放映版權。由於國內各省市縣城鎮電力並不普及，可供放映電影之戲院不多，印製5至7個拷貝即可敷用，海外東南亞有些地區需加映中英文字幕。

影片在戲院上映是包底制的，約定週一至週五每天收製片公司包銀160元，週六200元，週日及假日每日240元。賣座超過以上之包底數字，製片者方可向戲院拆分，大多是對分，戲院立於永不吃虧地位。上海郊區上映電影的戲院不多，電影製片量也有限，當時上海商業雖極繁榮，但對電影業的發展似乎沒有多大的助力，通常製片者連發行一併經營，方可維持營運。

表一 吳文超先生作品

(精華版上篇之一；原文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