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間的艋舺:一個幼童的印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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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淑華
圖/陳淑華提供

出生地:艋舺龍山寺旁,青草巷附近,成建於乾隆年間。4歲左右遷離。4歲至初三期間,住桂林路168號,左方是淡水河,右側是華西街,大名鼎鼎,黑道活躍的芳明館及花街“寶斗里”,均在範圍內。

高一起至1970年,住貴陽街2段234號。貴陽街是台北市最老的街道,艋舺興盛的起點。早期,漢人從淡水河口上岸開墾,常到此地與平埔族人交易蕃薯,舊稱「蕃薯市街」。貴陽街被劃入「遊廓」〈即風化區〉內,大街小巷有不少妓院。貴陽街至今仍遺留洋樓建築,傳統雜貨小販、糕餅店、香鋪等,如「新協和藥行」、艋舺教堂、青山宮等。

因外婆家在康定路剝皮寮附近,又,小學就讀於廣州街龍山國小,所以也常遊逛於那一大區塊。

<1937─1949>

年幼時不懂得問,求學時無心問,成家後無暇問,入老後想問,已時不我予。自家的遭遇,勉力拾掇也單薄,但仍不失點滴。

1945年5月31日臺北大空襲,據美軍第五航空隊《Fifth Air Force-Air War against Japan》記載,自1944/10/12至1945/08/10,美軍總共在台北投彈310噸,死傷4,055人,艋舺龍山寺也嚴重受損。其時,我正在娘胎中,住家在龍山寺側。沒問清楚,當時,娘及祖母,大哥和我,是否已“疏開”到九份,如二戰期間不時要逃難一般?抑或因事出突然,一家人仍住萬華青草巷附近?總之,我成長於憂患,個性如急驚風般,或與母胎內忐忑,不得安生,不時要逃難有關。

母親是養女,原生家庭為九份煤礦人家。二戰期間“疏開”,那就是我們的避難處,獨留父親在台北掙錢養家。母親說,懷我時,有一次礦區台車翻覆,母親摔落後爬起,再奔跑,而我竟無恙,顯見生命力頗強。另外,我靈敏,運動神經好,心臓先天有疾,出生時臍帶繞頸…是否也都與戰火中,在母胎中的遭遇有關?

父親稍長後,便被迷幻於鴉片,需錢孔急的祖父質賣給一個鹿耳島來的牙醫師,飽受欺凌,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戰火中,他必須留在台北工作掙口糧。幼年時常見父親拿出一個臂套來,說,那是救護隊的標幟,只要警報響起,便立即戴上,衝出去集合待命,協助救援傷患。

光復前,因各種因由,我的原生家庭一直處於十分悲慘的境遇中。客家籍的祖母不知為何,要與唐山過台灣的祖父“送作堆”,生育了五個孩子,遭祖父棄養;長子與次子先後早逝;身為么子,出生於民國元年的父親,自懂事以來,便被迫要與祖母一起苦撐家計;二戰爆發前,父親娶妻,生養了一子一女,又因當時傳染病肆虐,兒女分別得猩紅熱,百日咳,大哥後來獲救,但他的母親因照顧妹妹被感染,二人先後去世。也在那同時,與外遇同居於大稻埕的祖父病逝,家人不得不去接回安葬。父親說:那時家境十分困窘,家人接二連三趕著去世,棺木都買不起,只能薄板釘釘埋葬。父親說:那時不少人都是草蓆裹屍,草草入土。

我出生於台灣光復那年的年底,呱呱落地時,一家人與大姑的家庭分租一層樓,兩家共用隔板上一盞20燭光的電燈,而父親是齒牙技工,大姑靠縫製旗袍維生!

圖一 小學二年級開始,我年年上榮譽榜,這是穿校服,張貼其上的第一張照片。
圖一 小學二年級開始,我年年上榮譽榜,這是穿校服,張貼其上的第一張照片。

有一事,一直不明白:祖母把她的長女送給了“妗婆”,卻又領養了大姑姑,為何?當年處處可見養女,她們都低調,認命地埋首工作。

抗戰勝利,在台的日本人要被遣送回國。一個日本人,要把他和台籍女子剛生下的兒子送給父親,不巧我也剛降生,父親只能轉手給了比鄰而居的大姑姑。那個叫“臭狗章”的男孩,是我搬離出生地前,最好的同伴。我們常手牽手,坐在樓底下房東,印刷廠門前的“戶定”上,無聊地四處張望。五歲左右,我家遷新居,二人往來相送無數趟,直如現實版的十八相送。

遺憾,“臭狗章”不好學,不學好,成長後來往漸疏,終至完全不聯絡。聽說後來他改姓姑父姓氏,與親生父母親再無瓜葛。他的母親應是風塵女子,父親也不過是逢場作戲。領養他的姑母極愛他,但人人喊他“臭狗章”,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世,這對他後來的身心發展,以及之後的不務正業,是否也有影響?

我原生家庭興起,和台灣光復有絕對的關係。光復後,父親習得一身技藝,掙脫了日本牙醫師的魔掌,開始自行接Case。最多時,每天要騎著老舊“自轉車”,巡走西門町,大稻埕,新生北路和板橋,到牙醫診所收件,送件,又因節儉過度,終至染上肺結核。不能倒下、沒有資格療養,他繼續熬夜奔波。童年時,大清早,要和父親到淡水河畔呼吸新鮮的空氣,常見他自己手綁橡皮管注射,就為了控制肺結核,終於,後來,自行結疤痊癒了。

圖二 民國38年,從出生地龍山寺旁租房,遷居到淡水河畔,桂林路底,自有洋房。父親開了齒科診所,家人和父親的助手(後左),在走廊上留影。那年我四歲多,這是我手上最古老的一張照片。
圖二 民國38年,從出生地龍山寺旁租房,遷居到淡水河畔,桂林路底,自有洋房。父親開了齒科診所,家人和父親的助手(後左),在走廊上留影。那年我四歲多,這是我手上最古老的一張照片。

祖父是清末人士,來台後依然吸鴉片,另一個案例是母親認養方,住剝皮竂的舅公。去外祖母家時,常見他鬼鬼祟祟,手捧道具,閃入廁所,許久後才出來。大人們說:他是在吸鴉片

日據時代受教育者似乎不多,能小學畢業就不錯了。也是外祖母認養來的阿姨,畢業自“第三高女(今之中山女高)”,自來就有高人一等的氣勢。至於今之北一女中,當年叫「第一高女」,只有日本人能就讀。聽說日本人愛才,常將優秀的台籍子弟送往日本深造。我的大伯父就是其一。於“帝國大學(今之台大)”畢業後,被揀選到東京修習政法課程。可惜,福份不足,在一次下電車時摔倒,腦震盪,不久後便棄世。

必須說:大日本帝國在殖民台灣時,推動的皇民化運動是成功的,不少台灣人,特別是知識份子,都被同化了。印象中,父執輩終其一生,多以日語為主,台語為輔交談,大多不會說國語。後來,台灣蒸蒸日上,在言談間,他們依然懷念日治時代,對大陸來的國民政府和外省人,一直存有隔閡及成見。

常聽父親說:二戰勝利,台灣光復時,台灣人都歡欣鼔舞,張燈結綵,熱烈,興奮地等待重回祖國懷抱。基隆迎接國軍來台,是一個轉捩點。早已習慣日本統治下一切井然有序,一絲不苟的台灣同胞,見到夢想中的祖國官兵,竟是挑扁擔,扛鍋盆,穿草鞋,連綁腿都泛黃鬆垮的一群,大失所望;接著又發生了二二八白色恐怖等事件,加上來台接收的官員以上對下,不諳民情,不思民心,台灣人自此與祖國愈行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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