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少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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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國民學校時期阿公的學生照。
圖一 國民學校時期阿公的學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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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奕維
圖/黃奕維提供

我的童年回憶

我的阿公黃則林出生於昭和四年,西元1929年,日本統治下台灣台南州東石郡朴子街。他是庄裡公認的優等生,非常聰明且熱愛讀書,各種需要動腦的遊戲如橋牌或象棋他永遠戰無不勝。阿公是台南二中(現台南一中)及台大森林系畢業,後進入林務局航空測量所數十年,最終以公務員簡任第十職等身分退休。

我小時候上半天班的日子常常被丟包到阿公家,記憶裡阿公家的老電視長年播放著NHK或私接小耳朵才看得到的日本地方電視台,房間裡的拉哩歐1總是反覆唱著模糊不清的演歌。我在這裡度過了無數個悠閒的午後,陪阿公看NHK下午固定播放的主婦節目、看《暴坊將軍》剷惡除奸大殺四方、聽日文老歌,偶爾運氣好遇到大相撲比賽轉播的話,阿公更是全神貫注,小屁孩如我也知道相撲比賽期間要收斂一點,若是太調皮阿公很可能會翻臉趕人出家門的。

身為一個標準受日式教育長大的老人家,阿公永遠嚴以律己,言行認真靜肅且生活十分規律。幾點該吃飯該運動該睡覺永遠按表操課,不受外力誘惑。大部分時間他總是板著臉不苟言笑,小孩賴床時只要搬出阿公,大家一定立刻自動自發起床深怕被他教訓。平常我們只偶爾在他幾杯黃湯下肚後或興致來講古的時候才有機會看他談笑風生的樣子。

我的童年回憶中還有很大的一部分是聽阿公說故事。他說給我聽的大部分是以前在山上工作的經驗。客觀地說,阿公完全不是一個優秀的說書人,他的故事內容很樸實完全以自身經驗出發,不追求戲劇化的起承轉合,加上不時地國台日語交雜和反反覆覆差不多的內容,到後來我都會背了。例如山上的野山羊很笨看到人不逃跑還會主動接近所以很好獵啦、冬天在山上肚子餓的時候只好抓老鼠燉湯啦、與原住民徹夜拼酒空酒瓶排滿了整個房間等等,有些故事很無聊有些很滑稽,但阿公說故事的時候嘴角總是帶著笑,感覺很懷念又很開心的樣子,所以就算聽了一百萬次我也很愛聽。

當我長大讀書後,慢慢從家人口中拼湊出一些阿公少年時的求學經驗,我這才驚訝的發現原來我竟是一點也不瞭解他,阿公的人生並不僅是追求公務員穩定的生活與薪水,相反地少年時期的他對未來的想像及進入林務局的契機居然是如此的浪漫與充滿衝勁,跟他不擅表達的嚴肅外表完全相反。於是我將阿公少年時的求學經歷及一些瑣碎的回憶整理集合起來作為紀念來分享。

山比海有情

對於我家的人來說,家族聚會時餐桌上若出現螃蟹,代表阿公的表演時間又到了,誰都不可以跟他搶。阿公吃螃蟹不需要現代華而不實的工具,僅憑一雙巧手與一口鐵齒,不論是花蜞仔處女蟳大閘蟹,他總是能夠以優美的動作快速的拆解牠們堅硬的甲殼,剝出裡面鮮美的嫩肉,速度之快動作之精巧每每讓我們驚嘆不已,有時他一邊忙著吃還會一邊嘲笑我們這群不懂得享受美食的奧少年,牙口竟比不上垂垂老矣的長輩。

阿公的家鄉朴子離海很近,又是海線特別熱鬧的聚落,回憶起童年的幸福片段他常提起秋冬之際偶爾可以吃到又大又肥美的螃蟹,就他自己的說法,剝螃蟹的超能力從他孩童時期就有了。除了螃蟹,他也酷愛吃各式各樣的海鮮和大口大口地喝啤酒,飲食的偏好充分展現了身為海派男兒的闊氣。

但出生在沿海小鎮的阿公卻又不那麼喜歡海,比起廣闊但深不見底的海,他更喜歡的是山。阿公喜歡高山,喜歡安靜,喜歡山上多變的天氣跟美麗的森林。山比海更有情呀,他常常說。靠海生活太苦了,在海上船翻掉人就沒了,但在山上遇到危險,有能力的人還可以自救,山神總是會保佑及賜予愛祂的人們一線生機。難道在山上討生活就不苦嗎?我常常想反問。

航空測量的工作不只是搭飛機,在科技還不發達的年代反而更依靠人力紮紮實實一步一腳印地量丈各種數據,在偏遠且遠離文明世界的高山上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光靠想像也知道是非常危險與孤獨的吧。即便如此,他也從不曾抱怨過苦,就這樣沈默地把人生的精華歲月都奉獻給了高山,退休之後說的故事也總是環繞在山上的那幾年,留下的回憶彷彿都是純粹而美好的。

椰子的果實及少年的森林夢

名も知らぬ遠き島より
流れ寄る椰子の実一つ
故郷の岸を離れて
汝はそも波に幾月⋯⋯

每當電視播放日本老歌,阿公常會跟著咿咿呀呀哼唱兩句。偶爾他會提起他小時候的回憶。其中我最有印象的歌曲是椰子の実(椰子的果實),這是阿公少年時代喜歡的老師最愛的歌。當時就讀國民學校的阿公,九州來的日籍班老師曾教大家朗讀島崎藤村的詩,再配上琅琅上口的童謠旋律:

遙遠不知名的小島上
一顆椰子隨浪漂了過來
他離開了遙遠的家鄉
隨波漂流了好久好久⋯⋯

老師唱完之後不忘感嘆一句,老師也是一顆小小的椰子,從遙遠的故鄉九州,一路乘著海流漂泊到這南方島嶼的小鎮,才會遇到你們這群學生呀。

國民學校即將畢業時,學校組織了一次阿里山的修學旅行。2當時十來歲的阿公對未來懵懵懂懂,一開始只是和其他同學一樣期待能搭看看當時最先進的阿里山小火車,沒想到一次單純的修學旅行最終竟改變了他的一生。就阿公自己的回憶,第一次搭乘阿里山小火車,他非常興奮,雖然火車很晃、山路很顛簸,加上煤煙會竄進車廂,其實搭乘起來並不是很舒服,但沿路眼看著家鄉嘉義的平原愈來愈小,天氣越來越涼爽,周邊的景色跟樹林樣貌也明顯改變,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們就移動到一個他從未踏足過、明明依然在家鄉的土地上卻又十分陌生的地方,從未親眼看過的壯闊高山風景跟現代化的鋼鐵火車巨獸在眾人心中留下了十分衝突但又鮮明的記憶,對初次上山的阿公來說是一次很魔幻的經驗。

這次旅行也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阿里山神木,在鐵路旁沈默聳立的hinoki3巨木果然如報紙敘述的一般,好幾人合抱都不一定環得住,世間居然有如此巨大且沈靜的生命讓他又驚嘆又感動,日籍老師似乎也發現了他眼中閃爍的光芒,因此鼓勵他:台灣有如此美麗的森林及充沛的山林資源,阿里山的林業發展如日當中,黃君,如果你也喜歡台灣的山林,應該朝林業方面的專業精進呀!

在那個高山森林開發如火如荼的年代,去過阿里山的少年們心中懷抱著森林夢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但相比有木都稱號的嘉義市,鄰近的朴子人們對林業也許不那麼熟悉,至少就我所認識朴子的親戚們沒有人從事木材相關的行業,他們大部分經營的是中藥材相關的買賣,或者是像大伯公一樣赴日學醫,走對台灣人來說最王道也最受人尊崇的行醫之路。加上戰爭的陰影逐漸逼近,在社會詭譎的氛圍之下,聰明會唸書的優等生阿公將心中浪漫的夢想暫時擱置,姑且先繼續升學而不投入就業。

中學時代,戰爭期間

國民學校畢業之後,憑藉優異的成績,阿公順利的考上了當時以台籍學生為主的台南二中(戰後改為南一中),初次離開小小的家鄉朴子,搭上速度緩慢的糖廠五分車一路顛簸搖晃到嘉義火車站,再轉搭火車下台南,那種心情就彷彿班導師化身的那顆獨自漂流離開家鄉的椰子,對未知的未來充滿緊張與期待,數十年後再回憶起來時阿公眼神帶著光彩,彷彿又回到意氣風發的中學時代。

圖二 台南二中時期阿公(右)在校舍前留影。
圖二 台南二中時期阿公(右)在校舍前留影。

在台南求學的日子一開始還有一些餘裕,偶爾他會和同學到林百貨買些文具,搭搭流籠,再吃一個日之丸便當(其實就是酸梅配白飯)。直到1944年,台南二中三年級的時候,因戰事的吃緊,生活開始變得拮据,學校上正課的時間越來越少,學生會被徵招當學生兵上戰場的傳聞不斷,軍事操練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後來日籍的同學們先一步被徵招到南洋去,學校也停課了。台籍的同學們雖比較幸運不用上前線戰場,但一樣被徵招並駐守在二層行溪(今二仁溪)出海口的海灘,每一個學生都要學著挖壕溝,身上揹著兩排手榴彈,以防美軍登陸,當時收到的指令是若發現美軍蹤跡,就先丟手榴彈擾亂他們的行動,然後再衝上去!一決生死!當然最後美軍並沒有來,一群中學生小兵就這樣,在荒涼的海邊揹著因資源不足、一邊四顆一邊卻總是只配給三顆的手榴彈背心,歪歪扭扭的操練著迎來了終戰。

戰後,大學時代,林務局

戰後日本人離開了,學制也大改變,阿公這屆的學生原本的中學五年教育尚未完成,又硬生生多出了三年的高中教育,其中第一年也沒上什麼正課,而是在學習注音符號、說國語及與新來的外省人老師磨合。高中畢業時適逢第一屆國民政府的大學聯招,本來他有機會申請中國大陸本土的大學,也有機會上醫學院,但家中長輩有感於戰後社會上風聲鶴唳,害怕時局不穩,不願意讓他孤身一人到大陸讀書生活,他也不甘心聽從家裡的安排,追隨戰前就長住日本行醫的大哥走醫學之路。正在內心掙扎之時發現台大剛開始開設的森林系正在招生,幾經思考下最後他決定聽從內心的聲音報考台大森林系,追尋自己心心念念、記憶中那片美麗的山林。

就讀台大時校園的記憶他幾乎不說,我們大概知道白色恐怖時期他與同學有經歷一些事情,他僅僅是輕描淡寫的說都是過去的事,沒人敢多問,也沒人願意想起來。畢業後阿公留在台北成家立業,考入林務局以後某次回家探親時意外發現自己原來竟是朴子通過高考第一人。爾後他以航空測量為專業,戰戰兢兢地完成每一次測量任務,堅守崗位數十年直至屆齡退休。

圖三 阿公在林務局工作時,在航空測量所飛機前留影。
圖三 阿公在林務局工作時,在航空測量所飛機前留影。

出生在沿海小鎮的椰子果實,最終雖沒有選擇像其他兄弟漂流出海離開家鄉,卻將一生所學奉獻給了家鄉的山林,為了忠實測量台灣各地的山川,阿公幾十年來幾乎爬遍了島嶼各處的大小山巒,任務繁重時往往一出門工作便是數月不回家,登山一輩子,這份榮耀感甚至在退休之後也不曾淡去。

幾年前表哥曾挑戰爬玉山因天候因素沒有成功攻頂,回來之後遺憾萬分,隨口問問阿公爬過幾次玉山,沒想到阿公很不屑地回他,我們真正在山上工作的人玉山早就登過沒有幾千也有幾百次了,看到山頂我還懶得走上去,哪有人在在意攻頂還算次數的,一句話把表哥堵得啞口無言。帶阿公去看齊柏林看見台灣電影時,當其他觀眾們讚嘆台灣的自然風光及心疼環境的破壞時,只有他老人家從頭到尾非常嚴肅地在探討拍攝的飛機型號及拍攝手法是否有符合林務局航空測量的規範,根本不把自己當觀眾而是督導吧!

阿公離開人世已三年有餘,我還是常常想起他。雖然我完全沒有遺傳到阿公的肺活量與好體力,週末偶爾爬個小郊山就氣喘吁吁,但每當我奮力登到山頂眺望也許數十年前阿公也曾欣賞過的同一片風景,我總會感覺他就在我身邊,想起他說的,山神永遠會守護及保佑愛祂的人。


注解
1「啦哩歐」就是老式的,用電池的收音機。
2修學旅行應該就是學期中的校外教學。
3Hinoki,紅檜,也是阿里山最常見的巨木樹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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