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超:走過「孫立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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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民國35年6月,鄧超(左一)與同事陪同孫立人(中)視察東北長春市外的防禦工事(羅超群攝.羅廣仁典藏)。
圖一 民國35年6月,鄧超(左一)與同事陪同孫立人(中)視察東北長春市外的防禦工事(羅超群攝.羅廣仁典藏)。

文/ 鄧伯宸口述,鄭元慶整理
圖/ 鄧伯宸提供

鄧超:「做事絕不輕言放棄,一生『樂觀奮鬥』」。

一心從軍報國

圖二 鄧超在中央軍校武岡分校求學時留影。
圖二 鄧超在中央軍校武岡分校求學時留影。

鄧超,民國9年出生於湖南湘鄉。祖父鄧集孚是保長,在地方上小有名望,家中頗有田產,寄望父親承繼家業。因此父親初中畢業之後未再升學。但自前清曾國藩以來,湘鄉素有湘軍搖籃之稱,典型在夙昔,父親心懷鴻鹄,且適逢抗戰軍興,乃有報國之志,無心田畝。

圖三 武岡縣政府發給鄧超的畢業證書遺失證明,有此證明,鄧超才能報告中央軍校,達成從軍報國心願。
圖三 武岡縣政府發給鄧超的畢業證書遺失證明,有此證明,鄧超才能報告中央軍校,達成從軍報國心願。

祖母回憶,李姓鄉長在軍中當團長,知道父親志向,認為年輕人不錯,便把父親帶到部隊,留在身邊,從傳令兵做起。父親時年16。

圖四 鄧超的中央軍校17期步科的學生證。
圖四 鄧超的中央軍校17期步科的學生證。

父親一邊工作,一邊發憤苦讀,李團長看在眼裡,覺得年輕人可造,待在部隊裡太可惜,半年之後,又介紹父親到武岡縣政府,擔任低階的事務員工作,並鼓勵父親投考軍校。父親加倍用功,自修高中課程,報考中央軍校武岡分校。但放假回家探親,返回武岡的路上遇劫,行李及畢業證書皆失。無奈之下,請縣政府出具畢業證書遺失證明,才得以報考。也正因為有了這紙證明,父親終能達成從戎心願。民國27年考上陸軍官校第17期步科,時年18歲。

圖五 鄧超的中央軍校校畢業證書。
圖五 鄧超的中央軍校校畢業證書。

因傷返家療養成婚

民國30年6月陸官畢業,父親立刻下部隊擔任排長,參加第二次長沙會戰。同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12月底,中日第三次長沙會戰,第9戰區司令薛岳率軍對抗,採「天爐戰術」擊退進犯日軍,此為珍珠港事件以來盟軍首勝。戰爭期間,31年1月初,父親於嶽麓山附近受傷,適逢寒流過境,氣溫降至攝氏零度以下,腳傷之外還嚴重凍傷。民國31年1月16日,第三次長沙會戰結束。由於戰地醫療資源不足,而駐地與湘鄉老家相距不到百公里,經部隊長官批准,父親回家養傷。

祖父在漣水對岸的易姓友人,是地方上的大戶,也是書香世家。兩家本為舊識,素來交好。易家有女,本就欣賞父親,知悉父親陸官畢業長沙抗日受傷回家療養,主動提出婚嫁,願意易、鄧兩家永結秦晉。雙方家長欣然同意,就此決定了這門親事。她就是我的母親易海清女士。

儘管當時民風保守,母親卻已經會追男朋友了!而父親因傷回家療養卻贏得賢妻,攜手走過人生的半個世紀。

圖六 鄧超因公負傷返家療養,與易海清結褵。
圖六 鄧超因公負傷返家療養,與易海清結褵。

擔任「天下第一軍」的作戰參謀

另一件影響父親一生的大事,也是在這段時間發生的。父親療傷期間,部隊移防。傷養好了之後,民國32年6月,軍事委員會就派父親到印度蘭加,擔任陸軍新編一軍(簡稱新一軍)軍部的上尉參謀,當時的軍長是鄭洞國,孫立人是副軍長兼新38師師長。

話說新38師,前身原為財政部海關查稅緝私的稅警總團。民國21年,日本侵襲上海,孫立人擔任稅警總團第4分團團長,曾領兵支援19路軍抗日。民國26年對日抗戰,孫立人升任少將支隊司令官,11月14日率部屬對日作戰,在蘇州被迫擊砲彈擊成受傷,後送香港醫療。民國27年,稅警總團移防貴州都勻整訓,在滇黔邊區剿匪、保護鹽場。

孫立人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招募部隊、建學校。他認為,隨部隊移動的軍官都有家小,不能沒有書讀。貴州都勻整訓期間,成立了誠正小學,亦即今日高雄鳳山誠正國小的前身。

民國30年11月,稅警總團改編為陸軍新38師,孫立人擔任師長。同年12月9日,國民政府正式對日宣戰。孫立人率新38師於民國31年4月入緬對日作戰,派113團在仁安羌擊敗日軍33師團,救出英軍第1師七千多人,此役贏得英國「大英帝國司令勳章」(CBE,Commander of the Most Excellent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及美國「豐功勳章」(Legion of Merit)。新38師掩護友軍、盟軍撤退到印度之後,在蘭加整訓。

圖七、圖八 民國32年6月,鄧超奉軍事委員會命令,前往印度蘭加擔任新編一軍上尉參謀的中英文出國證明書。
圖七、圖八 民國32年6月,鄧超奉軍事委員會命令,前往印度蘭加擔任新編一軍上尉參謀的中英文出國證明書。

父親民國32年6月加入新編一軍之後,同年秋天,新一軍反攻緬北,痛擊日軍精銳,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贏得「天下第一軍」美譽。

民國33年8月遠征軍改編,孫立人升任新一軍軍長。此後六年之間,父親一直跟在孫立人身邊,擔任軍部幕僚,深得孫立人器重。34年1月,新一軍與國內第6軍會師,打通中印公路。同年6月,孫立人率新一軍自緬甸臘戍空運廣西南寧,準備進軍廣州灣。8月14日,日本無條件投降。9月7日,新一軍奉命進入廣州,接受日軍第23軍投降。當時父親是新一軍軍部上尉參謀晉支少校薪。孫立人抵達廣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新一軍殉職官兵修建公墓。孫立人對部屬的情感和照顧,讓父親對孫立人感念一生。

圖九 民國34年,鄧超著軍裝照片。
圖九 民國34年,鄧超著軍裝照片。

母親「萬里尋夫」

父親婚後不久即赴印度,跟隨孫立人南征北討,無法與母親一起生活。民國34年9月,對日抗戰勝利,原以為夫妻可以團聚,父親又在民國35年2月,隨孫立人前往東北「剿共」。在孫立人的指揮下,新一軍勢如破竹,打敗林彪部隊,連克四平、長春、德惠,渡過松花江,進逼共軍軍政重地哈爾濱。當時共軍部隊流傳一句順口溜:「只要不打新一軍,不怕中央百萬兵」,由此可見新一軍之勇猛善戰。後來,戰事在馬歇爾調停下,國軍被迫退兵。

父親當時年方26歲,任職軍部少校參謀代作戰科長,正是雄姿英發!新一軍在東北戰績彪炳,當地女孩子很喜歡新一軍的軍官,父親不少同事就在當時成婚。湘鄉有些新一軍同事的太太們,耳聞這種情況之後,組團到瀋陽探親,母親也隨著「萬里尋夫」。四位年輕太太從湘鄉到廣州,然後搭船到天津,再搭火車前往瀋陽。火車到葫蘆島停住,說前面有狀況,太太們就下車去逛一逛。母親不太認路,又是先天深度近視,竟跟同伴走丟了。等母親摸回葫蘆島車站,班車已經駛離,問站務員怎麼辦?回說客車走了,只能等下一班,若要趕時間,就只能搭乘一班即將發車的貨車,母親只好上了鐵皮車廂,搖晃十幾個小時才到瀋陽。父親見到母親嚇一跳,「妳怎麼來了?」

圖十 民國36年9月,鄧超的全家福。
圖十 民國36年9月,鄧超的全家福。

由於瀋陽曾經被俄羅斯人佔領過,有不少俄羅斯式的建築,那時新一軍軍部的幹部,都住比較好的房子。母親就在瀋陽住下來了。她說那段時間是她一輩子過最好的生活,養狼犬、聽留聲機,官太太們偶而開舞會,但母親只敢站在旁邊。也因為有母親的「萬里尋夫」,才懷了我哥哥。

圖十一 民國36年底,鄧超擔任陸軍訓練司令部代理第三處中校參謀。
圖十一 民國36年底,鄧超擔任陸軍訓練司令部代理第三處中校參謀。

第四軍官訓練班台灣黃埔的先驅」

民國36年7月初,祖父過世,父親請喪假,偕母親回湘鄉,路經南京,哥哥出生。同月,孫立人被蔣介石調離東北,離開新一軍到南京,出任陸軍副總司令兼陸軍訓練司令。8月底,孫立人抵台,奉蔣介石之命在鳳山籌辦第四軍官訓練班。孫立人召回新一軍舊部,聽說我父親在家鄉奔喪,就連絡父親,馬上給派令。

父親帶著母親、哥哥和祖母到台灣鳳山,擔任第四軍官訓練班的第三處(作戰)少校參謀。那時父親升官就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可能是孫立人對父親特別倚重和信任。27歲升中校,28歲時,一方面在訓練班本部擔任副官處中校科長,另一方面擔任第三大隊大隊長;當時第一大隊大隊長閔銘厚官階卻是少將,而我父親只是中校,就當上了大隊長(後晉升上校)。

孫立人訓練最重視的就是體能,作戰時沒有體能,技術再好也沒用。學員每天早餐前第一件事就是先跑五千公尺,然後下午三千公尺。父親右腿雖受過傷,但擔任大隊長3年期間,照樣帶著學員每天跑步。

父親留有一本第四軍官訓練班,於民國37年1月10日編印「極密」的《剿匪戰術講義》,依照時間序,一開班就使用這本講義當教材,而講義的編撰,就屬父親的業務。講義裡除了有軍隊行動宿營配置、據點防禦、火力配備及地形利用之外,更重要的是教導如何對匪伏擊:「追剿與堵擊,部隊應注重伏兵戰術,凡預想其流竄可能方向與道路兩側,必須節節埋伏,待匪本部進入我埋伏地帶之中心時,乃首尾相應一起截擊。但伏兵戰術並不易行,需先行訓練,又應時時演習……。」講義裡,並依主題搭配不同圖示,淺顯易懂。

圖十二、圖十三 陸軍第四軍官訓練班使用的《剿匪戰術講義》。

訓練之外,另加演習,如37年1月底曾舉行「剿匪大演習」。通過考驗的,就授予畢業證書。民國36年底至39年,撤台的國軍官兵,約50萬人次曾在第四軍官訓練班整訓。具體表現,則為古寧頭大捷,防守第一線的第80軍第201師為代表;該師參訓後派駐金門,痛擊來犯倍數敵軍。

民國39年,以第四軍官訓練班為基礎,陸軍官校在鳳山復校,是為「台灣的黃埔」。

全台第一個眷村「誠正新村

孫立人在鳳山成立第四軍官訓練班,同時整修日治時期日軍練兵場(現在的陸軍官校)旁的陸軍官舍,成立全台第一個眷村「誠正新村」,入住人員包括陸軍訓練司令部及第四軍官訓練班的幹部眷屬。將官住在東一巷,其他各單位的軍官多住東二巷至東四巷、西二巷至西四巷的眷舍。並依家中人數,分配房舍的大小。

孫立人秉持照顧眷屬子女就學理念,到鳳山之後,誠正小學隨即復校,校歌歌詞前兩句「創校黔山麓,繼起鳳山鎮」,即可說明。校地是利用原日本陸軍馬廄,房舍殘破,逐漸整理,克難運作。

眷村的成員來自四面八方,如同失根放逐,但眷戶之間的感情很好,都是互相幫忙。母親是熱血心腸,自己日子過得很苦,還是很願意幫助人家。舉例來說,我唸成大的時候,周末回家。對門孫媽媽半夜跑來我家敲門,母親問:「什麼事啊?」她回:「老太爺走了﹗」媽問:「能幫什麼忙呢?」回答:「沒有壽衣﹗」母親說:「我馬上來做!」母親學洋裁,會做旗袍、長袍、馬褂。「我來幫他趕!」母親說。隔一陣子,孫媽媽又來敲門。「我們家孫先生和兒子都不在,紙錢要男生燒,兩位妹妹燒的不能用。」母親二話不說,把我從睡夢中叫起來說:「你去﹗」要跪著燒。一進孫家門,很傳統,兩條板凳架上一塊門板,蒙著白布的大體就放在門板上,燒金紙的桶子放在腳尾,我就跪下來燒紙錢。

民國39年底,隨著陸軍官校在台復校,「誠正新村」改名「黃埔新村」。同時,成立三年的第四軍官訓練班解散,父親被調至80軍340師1018團當上校團長。

圖十四 鄧超在3443部隊軍官訓練隊留影。
圖十四 鄧超在3443部隊軍官訓練隊留影。

孫立人事件

民國44年5月發生郭廷亮匪諜案,孫立人及父親多位同事受到牽連。

母親曾說,事件當晚10點多,有人敲門,「鄧太太﹗鄧太太﹗」一開門,村長帶著憲兵、警察,衝進來就開始翻箱倒櫃,只要是文件通通帶走,要查父親和孫立人的關係。母親嚇呆了;奶奶不認識字,也嚇壞了。那時候我們兄弟四人(老五、老六還沒出生),熟睡的不知發生了大事。

東西搜完走人,母親往外看,周圍牆上都是端著槍的憲兵。次日聽說,那天晚上村子裡抓了卅幾個人。當晚村中放電影,郭廷亮的妻子抱著女兒看電影時被兩個憲兵帶走。幸好父親沒事,可能是因為國防部整編,由上校改核為中校,調往預訓第九師擔任副團長,不是主官,沒有實權,也完全離開了孫立人。

孫立人被軟禁,有些同事則被關了三、五年才放出來。很多人受到牽連,認為留在軍中毫無希望而選擇退休。他們離退,又無一技之長,有些人單身在台,連吃飯都成問題。有些人為了養家活口,只能賣醬菜,令人心酸。蔣介石還算有一點良心,就是讓他們繼續住在黃埔新村,不掃地出門。

事件發生一年之後,村中住戶發生極大的變動,我家左鄰右舍都開始搬家。我們左邊姓唐、右邊姓高、對面一戶姓張,全都搬離,然後馬上就有人搬進來。父親就說:他們是來監視我的,母親不相信,我們也都不信。哪有這種事情啊,怎麼會是來監視的?但是,幾十年後我相信了。在監察院公布孫立人案的資料中,有一份國防部「郭廷亮匪諜案相關涉嫌人員年度考察報告」,裡面就有父親的名字,起自民國45年終於51年,羅列言論、行為、生活各項,並分別加註考核評語。

圖十五 黃埔新村大門。
圖十五 黃埔新村大門。

崇拜孫立人

父親對孫立人十分崇拜,印象所及,事件之前,家裡到處都是孫立人個人的照片,戎裝的、騎馬的,兩人合照的更就不用講了,每個房間裡面都可以看得到。

父親曾說過一個故事,第四軍官訓練班的訓練科目,也包括球類比賽。孫立人是體育健將,23歲的時候,曾擔任中國籃球代表隊的後衛,在上海舉辦的第三屆遠東運動會中,先勝日本、再敗菲律賓,奪得冠軍。有天下午軍訓班舉行籃球比賽,孫立人過來看球。值星排長看到班主任走過來,就喊「立正﹗」口令。穿馬靴、拿馬鞭的孫立人就一鞭子打過去,說:「球場如戰場,戰場上我來,你也叫立正?」這就是他帶兵的態度。

父親曾說,孫立人練兵,雖然說軍隊的訓練有德日、英美兩種方式,但他是取兩者之長,然後加入中國的倫理,有其特殊之處。

孫立人被軟禁在台中向上路,但政府還是給他生活所需,可以活動,但有人監視。父親不曉得從哪裡知道,孫立人隔一陣子會去某處打網球。有一天,父親興奮的對我說:「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問:「看到誰啊?」他回答:「孫先生!」我再問:「你在哪裡看到孫先生?」父親說:「他在網球場打球,我遠遠地看著他,他身體很好!」父親躲在網球場外面,就只為了能看到孫立人,這是部下對長官的感情。

圖十六 鄧超全家福。
圖十六 鄧超全家福。

樂觀奮鬥

國防部整編,父親從上校改核為中校,戎裝上掉落一顆梅花。但父親不曾懷憂喪志,在職位上克盡職守,韜光養晦,不僅重新晉升上校,而且在國家安全會議戰地政務委員會任職期間,擔任專門委員期間升職少將,屆齡退伍後,續於楠梓加工出口區管理處任職。

父親在同袍之中,素有孫將軍愛將之稱,更可貴的是,父親帶兵治軍,深得孫將軍之風,紀律嚴明,但體恤部下。父親退休之後,當年的學生,也年過七旬,仍然視大隊長如親如師,問候探視,長年不輟。父親留有親筆座右銘:「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應天下之變。」

以寬闊的心來容納天下的物,以謙虛的心來接納天下的善,以平靜的心來議論天下的事,以深沉的心來觀察天下的理,以鎮定的心來應付天下的變化。

圖十七 民國101年鄧超過世,靈柩覆蓋軍旗、國旗。
圖十七 民國101年鄧超過世,靈柩覆蓋軍旗、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