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家彪和叛艦的一段淵源3】差點成為投共叛艦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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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1950年仉家彪(左)和同袍在左營海軍官校。
圖一 1950年仉家彪(左)和同袍在左營海軍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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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仉家彪口述,汪琪、張坤成、羅國蓮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
圖/仉家彪提供

一場考試讓我避開重慶號投共的事件

因為1949年重慶號在長江口投共,當年在重慶號服役的600多人,在台灣的本來就不多;現在跟我一起去接艦的人都已經不在;也就是說,在台灣待過重慶號的,就剩我一個了。事實上,恐怕原先的600人裡面,現在剩也不到10人。我是後來補上去、算是小一輩的,我今年(2023年)94歲,最近有個同袍從深圳打電話給我,他已經98歲。

1948年8月,重慶號抵達上海,總司令桂永清先上艦校閱,對我們很滿意。他說海軍官校第41年班(即1952年畢業)已經開始入伍受訓,重慶號可以保送八名水兵入學。由於海軍官校算是理工科,沒有念過高中的我哪裡敢報名啊。但是魚雷隊王隊長幫我報了名,他認為有機會就該去念書,官校入伍會補習高中的課程,我很聰明一定跟得上。於是我在船上參加保送甄試,考到最後的第八名,10月初就離艦前往青島的海軍官校報到,所以我沒有在重慶號上參與國共內戰。

1949年1月,海軍官校因為戰況緊急撤退到廈門,沒想到2月下旬就爆發重慶號投共事件,我們保送的這八個人在廈門真是又驚又恐──我們可都待過重慶號啊,那時可是海軍白色恐怖時代啊!當年共產黨對重慶號策反的地下工作有兩組人馬、兩條路線。在長江巡邏時,由27名水兵組成的「起義委員會」¹那一組開始策反,艦長半推半就地一起叛了。這27人當中也有魚雷兵,我和他們還滿熟的,像是王頤楨和我同一隊,武定國跟我很好,在英國受訓時完全看不出來他們有什麼異樣,所以叛變事件爆發時,我真的非常驚訝。而海軍官校從青島撤退,為什麼是到廈門呢?這是因為蔣介石原以為還可以固守長江以南,誰知道國軍兵敗如山倒,所以同年9月,海軍官校又從廈門撤退到台灣,我就跟著來到左營了。我比較幸運,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時期,沒有被關起來,也沒有遇到什麼事情。²

圖二 1948年10月5日,蔣介石與重慶號全體官兵合影。國共遼西會戰(遼瀋戰役)開打後,重慶號前往葫蘆島作海上火力支援。10月5日,蔣介石與海軍總司令桂永清等人從天津塘沽登上重慶號,6日抵達葫蘆島,在完成砲擊塔山共軍的佈置後,當日蔣介石又搭乘重慶號返回塘沽。(〈領袖照片資料輯集(九)〉,《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002-050101-00011-008,https://ahonline.drnh.gov.tw/index.php?act=Display/image/2842963OZ4KFQ-#a8F)
圖二 1948年10月5日,蔣介石與重慶號全體官兵合影。國共遼西會戰(遼瀋戰役)開打後,重慶號前往葫蘆島作海上火力支援。10月5日,蔣介石與海軍總司令桂永清等人從天津塘沽登上重慶號,6日抵達葫蘆島,在完成砲擊塔山共軍的佈置後,當日蔣介石又搭乘重慶號返回塘沽。(〈領袖照片資料輯集(九)〉,《蔣中正總統文物》,國史館藏,002-050101-00011-008,https://ahonline.drnh.gov.tw/index.php?act=Display/image/2842963OZ4KFQ-#a8F

27人策動就讓全艦600多人跟著投共?

想一想為什麼27個水兵策動,就能讓重慶號整船600多人跟著投共呢?我推測最主要是因為那時候人心已經改變。首先重慶號回來參與的第一仗,是到東北砲轟葫蘆島,可是攻擊的對象共產黨也是中國人啊,「開砲打自己人」這件事,讓從英國受訓回來的海軍學兵覺得很窩囊。另一個是當年正逢金圓券貶值,重慶號從英國回來,停在黃浦江,人員還沒上岸,中央銀行就派了一組人上艦,要我們把剩下的英鎊都換成金圓券,結果重慶號才從葫蘆島返防,金圓券就不值錢了。老百姓被迫把銀元、黃金、外幣拿去兌換金圓券,當它嚴重貶值到幾如廢紙,原先賺的錢、擁有的財產直接「蒸發」,導致人民心生不滿。要大家兌換金圓券可以說是做了缺德的事,這件事大得不得了,大陸丟這麼快就和它有很大的關係。重慶號投共和金圓券沒有直接關係,但金圓券事件造成人心渙散,所以當那27名水兵策動叛變,別的人也不會去阻止,就順水推舟一起叛變了。

重慶號最後是被國軍炸沉的,但共產黨的海軍就是靠著在這艘軍艦服役的人員建立起來的。然而,共產黨也非常現實,文革時重慶號的人全都下放,甚至充軍到新疆和黑龍江,只要和英、美沾上一點關係的都要倒大楣。兩岸開放後,共產黨又歡迎台灣在重慶號服役過的人回大陸。在大陸的同袍也歡迎我們,我是在90年代去大陸和他們重聚的。

圖三 《台灣民聲日報》有關重慶號投共的報導。(《台灣民聲日報》,1949年3月18日,第一版,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數位典藏服務網,https://das.nlpi.edu.tw/handle/569fc)
圖三 《台灣民聲日報》有關重慶號投共的報導。(《台灣民聲日報》,1949年3月18日,第一版,國立公共資訊圖書館‧數位典藏服務網,https://das.nlpi.edu.tw/handle/569fc

前面提到海軍白色恐怖,這主要是在桂永清任海軍總司令期間發生的事件。海軍早年有閩系、粵系、東北系、雷電系四個派系,分別和福州馬尾海校、廣東黃埔海校、青島海校、雷電學校四個海軍學校有關。因為重慶號、海防第2艦隊在1949年先後投共³,桂永清對海軍特別是閩系實施大整肅,最慘的是海軍官校的學長們,因為他們是舊制馬尾海校的學生,於1946年轉入剛成立的中央海軍軍官學校。海校的傳統是剛畢業的人要在海校當區隊長帶學弟,所以這些學長不僅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區隊長,還曾帶我們這些38年至41年班的海校學弟,從青島撤退到廈門。結果這些區隊長通通被關起來,在廈門的沙灘上槍斃,或裝入麻袋丟到海中,那時候他們也才20多歲啊!

親手訓練出兩棲部隊的登陸小艇大隊

1952年我從海軍官校畢業後,先分發至登陸艦「美宏」擔任槍砲員,而後在1953年,因為美國協防台灣,我獲得了到美國接受兩棲作戰訓練的機會,這對我的影響很深。中國有個好處就是考試制度,不論軍階、年資,大家都要考試,通過的人才能前往美國。我是第二批學員,這批共計15人,在12月出發前往美國。由於先前在英國待過一年半,所以到美國時我的英文講得好一點。我在英國受士官訓練,在美國受軍官訓練,海軍老同學因此常常開玩笑說我是親英美派。

第一次和美國人打交道,就令我印象深刻。我們在聖地牙哥海軍基地,穿了軍服走在路上,常常會有車子開到我們邊上問:「Where are you going? May I give you a lift(你們要去哪裡?我可以載你們一程嗎)?」聖地牙哥那個地方真是好。我們受訓時是住在軍官宿舍,還記得有一個美國軍官放歌劇的唱片。我是上海人,家裡有古典音樂的唱片,從小就喜歡聽,但是在大陸不一定能碰得到歌劇,所以我覺得歌劇唱片很棒,就和那位軍官說我也想一起聽,因此和美國軍官打成一片。

圖四 在美國受訓期間拍攝,仉家彪(右)手持《畫舫璇宮》(Show Boat)音樂劇的唱片留影,可見出他對音樂劇的喜愛。
圖四 在美國受訓期間拍攝,仉家彪(右)手持《畫舫璇宮》(Show Boat)音樂劇的唱片留影,可見出他對音樂劇的喜愛。
圖五 遊覽洛杉磯唐人街,左一為仉家彪。
圖五 遊覽洛杉磯唐人街,左一為仉家彪。

我們全體學員接受完兩棲作戰基本訓練和計劃作業,就要進行分科訓練,我和高我一班的學長一起受訓,美國人對我們的訓練非常認真。就像諾曼地登陸的戰爭電影的場景,光小艇就分登陸小艇,有人員小艇,還有機械小艇;我們主要就是學各種小艇的駕駛及搶灘、救難等項目。一個人員小艇剛好裝一排人,一搶灘,30個人衝上去;機械小艇裡面可以裝卡車、戰車搶灘。我們在受訓的時候,都只是官校畢業不久的少尉軍官,但就為了我們這兩個人,美國要出動七、八人──兩個士官帶我們搶灘,岸上還要準備急救的人員,以及一輛救護車,美方如此認真,讓我們很感動。而美國訓練講求效率,我們在三個月內學完兩棲作戰;這樣的訓練如果是在英國,訓練的時間大概半年都不止。

在美國學了兩棲作戰回來,就靠我們兩個已由少尉升為中尉的教官,把海軍兩棲部隊的小艇大隊一手訓練起來。我們擔任兩種教官,一種是帶小艇大隊開小艇搶灘,一種是訓練軍官兩棲作戰的戰術等等。我們在左營外面的海灘訓練,風浪之大啊……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官校太窮,一間教室坐了七、八十人,不要說冷氣,連電風扇都沒有;我們講課時滿身大汗,上完課就虛脫了,連午飯都不想吃,只能躺在床上猛喝水。

回顧我在25歲前,就遇到了四次重要的命運轉折:16歲參加流亡學生的考試是第一次轉折,我重回校園,擴大視野,初次感受到團體生活的樂趣。17歲考入赴英學兵大隊是第二次轉折,我成為海軍的一員,接回當年最大軍艦重慶號;在英國無憂無慮的水兵時光,也讓我們這些赴英受訓接艦的同學們懷念不已。而19歲參加海軍官校保送甄試這件事,無疑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捩點,我因此避開了重慶號的投共事件;四年後從官校畢業,也讓13歲就開始在社會上打拼的我,終於有了一個正式的學歷。24歲考取留美兩棲作戰訓練,第四次改變我一生的命運,使我具備了中、英、美三國訓練的經歷,也開啟了我在海軍傳統中主要在艦上服務的另一種生涯。

圖六 1957年,仉家彪與張希瑛女士在左營海軍基地結婚。戒嚴時期,軍人有「限婚令」──根據〈戡亂時期陸海空軍軍人婚姻條例〉規定,超過28歲的軍官或技術士官才可以結婚。
圖六 1957年,仉家彪與張希瑛女士在左營海軍基地結婚。戒嚴時期,軍人有「限婚令」──根據〈戡亂時期陸海空軍軍人婚姻條例〉規定,超過28歲的軍官或技術士官才可以結婚。
圖七 仉家彪全家福。
圖七 仉家彪全家福。

注解

¹(編註)「起義委員會」為仉家彪受訪時所使用的名稱,即是維基百科「重慶號事件」、姚開陽,《1949大叛艦》,頁83的「士兵解放委員會」。

²(編註)根據《血歷史:從英國海軍到孫運璿的英文顧問之路》,在海軍白色恐怖時期,仉家彪雖然沒有遇到事情,但在白恐結束後的40年代,他有機會擔任海軍重要職務時,就會遇到安全檢查「有顧慮」、被政治部詢問的情況,然後長官就會提醒他未來言行要多加留意。

³(編註)由於閩系掌握了海軍部,所以江南水師學堂、煙台海校也屬於此系的地盤。
重慶號艦長鄧兆祥畢業於黃埔海校,但在馬尾海校當過教官;海防第2艦隊,原先駐防在長江沿岸,艦隊司令林遵畢業於煙台海校,與鄧兆祥是在英國留學的同學,他們都被視為閩系人馬。鄧、林二人都不太願意打內戰,而林遵在投共前,也與一位其實是共產黨地下黨員的老同學交往甚密,已興起率部投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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