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仉家彪口述，汪琪、張坤成、羅國蓮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
圖／仉家彪提供
中華民國終於有一艘巨大的巡洋艦
抗戰勝利後，英國人要送我們艦艇，為什麼要送艦艇呢？因為在二次大戰的緬甸戰役中，孫立人將軍的部隊解救了被日軍包圍的英國軍隊；英國為了表示感謝，決定送一條巡洋艦，也就是「重慶號」，再出租一條小的驅逐艦「靈甫號」給我們。¹
抗戰時有知識青年從軍，在大後方的重慶有陸軍也有海軍。為了要去英國接重慶號，這些在重慶學兵大隊的大學生和高中畢業生必須坐船前往上海；但是因為適逢抗戰勝利「復員」，大後方的公教人員、流亡學生以及主動或被動離開部隊的軍人，人人歸心似箭，沿途我們學兵大隊也有100多人離隊回家，所以到南京後，海軍又再招考學兵赴英。1946年2月，在南京流亡中學念書的我知道了這個機會，立刻報名參加考試。印象中考的都是普通科目，但我們考進去後，還要到上海的英國醫院檢查身體，最重要的是視力，軍人近視就不行了。大概是急需用人的關係，感覺考試是馬馬虎虎的，只要是身體檢查及格的人都考進去了。我很幸運剛好遇到海軍要接回重慶號，才有機會到英國皇家海軍受訓。
考入海軍赴英學兵大隊後，我們先在上海接受初步訓練，然後在1946年11月出發前往英國，總共700多人。12月抵達利物浦港（Liverpool），再搭專車前往普利茅斯軍港（Plymouth），登上了由除役的戰鬥艦、主力艦所改裝的訓練艦「榮譽號」（HMS Renown）。這是一艘很大的舊式艦艇，約3萬5,000噸，甲板還是木頭的呢。
我們在英國待了一年半，必須完成受訓，才能接艦返國。一開始先接受基本訓練，英國的訓練非常扎實。每天一大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褲管撩起來，赤腳洗甲板。唉啊，剛入伍時是寒冷的冬天，那可真的是好慘哪，我們凍得直打顫哪！可是英國水兵自己也是這樣，所以我們沒話講。爬桅桿是基本訓練中，每個人都要練習的一個項目。桅桿少說也有3、4層樓那麼高，攀爬者的身上會綁安全繩以防摔落；底下會有人把兩邊的繩索都抓好，英國班長會對著攀爬者大喊：「不要往下看啊！往上看啊！」如果往下看，那高度真是嚇得人發抖。每天的基本訓練是在下午3點半結束，接著是下午茶時間，會有英國的點心及茶飲。船上的士兵分為三個班：三分之一放假，三分之一值班，三分之一備班。下午4點之後算是個人時間，放假班的人可以放假下船。想一想英國人送我們艦艇，他們也花費不少工夫：幫我們訓練700多人，還要幫這700多人準備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每個月還給我們零用錢呢！
基本訓練大約六個月後分科，我選擇「魚雷」作為第一志願，接受了三個月的專科訓練，包括發射、收回、掃雷訓練等。在填寫分科志願時，選擇輪機的人很多，英國班長還笑著提醒他們：不要因為英國寒冷，就選擇能待在機艙的輪機科，等回到中國就會熱死啦。不過其實選輪機的人大部分是考量到未來離開海軍後，能有一技之長。我自己沒有想得那麼遠，單純就是對魚雷有興趣，覺得它很重要：兩軍作戰互相砲轟的時候，砲彈打在甲板上只會打傷人，船艦並不會沉；但是魚雷可以把一條船打沉，它從水底下打過去，打出一個洞，水灌進去，船艦就會沉了，魚雷實在太重要了！
大約是1947年9月，專科訓練後升為上等兵的我，被挑選為魚雷隊四人先遣隊部隊的一員，終於登上重慶號，我是最早上去的一批人，參與了修護的工作。也因為重慶號還在船塢大整修，所以修護時我們不是住在艦上，而是住在岸上。魚雷兵可以說是船艦上的電工，要管理所有的電路。由於重慶號的電路線非常雜亂，又無法從那時仍然凌亂不堪的船塢中找到原本的電路圖，所以我的修護工作是專門找出線路，繪製新的電路圖，不過我不用重新佈線、拉線。在我們正式登艦後，某次我的士官長就說幸虧有仉家彪畫的新圖，因為他們發現有一個區域的電路不通，是看了新圖後才找到問題點把它弄通。
重慶號是一艘很大的巡洋艦，約6,000噸，是當時中國海軍最大的船艦。看到整修完畢的重慶號的第一眼，我高興得不得了：中華民國終於有一艘這麼大的巡洋艦了！
那怦然心動、難以忘懷的英國回憶
我從軍期間，除了1946年前往英國受訓，1953年又曾到美國受訓。二國相比，就人種觀念來說，英國人是比美國人好的。二次大戰剛結束，英國雖然是勝利國，但還是需要配給券才能買東西。我們幾個水兵在糖果店看到蛋糕想要買，女職員問我們有沒有配給券，但我們聽不太懂，她就趁經理不注意時，把蛋糕賣給我們。這在美國可能嗎？還有，我們在利物浦的時候，看到很多中國裔的商船船員，主要是廣東人、寧波人，他們娶的太太幾乎都是英國人；我們這些17、18、19歲的中國年輕水兵在英國也幾乎都有女朋友，我初戀的英國女友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這在美國可能嗎？美國人對有色人種可是有成見的。當然也一部分原因，是英國的年輕男子在二戰期間減少了很多，有的是在戰場上犧牲了，有的則成為駐留在德國的占領軍，所以我們比較容易交到女朋友。
在英國皇家海軍受訓時，我們一年有三次假期，一次大概10來天。第一次放假時，由英國士官長帶我們去他家鄉附近度假，之後就會讓我們自己出遊。第一次放假正值復活節，士官長帶了我們六個水兵，到他家附近很有名的海灘風景區Bournemouth Beach。旅程是由英國人招待，當地的市長還請我們吃下午茶呢；住宿是在YMCA，也不太需要花錢。英國在打仗時把青年會改成招待軍官放假的住處，所以費用不多，吃住都在那裡。
那時抗戰剛勝利，中國人了不起，我們又穿著海軍制服，在沙灘上散步時格外引人注目，我就是在海灘風景區Bournemouth Beach認識初戀女友Jennifer和她媽媽、妹妹的。才15歲的Jennifer居然悄悄跟我說：「I love you（我愛你）！」把我嚇了一大跳，那時我也才18歲，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耶！抗戰時我們苦得不得了，連吃飯都有問題，好不容易打完仗出國受訓，哪裡想過要交女朋友呢？幾天後她的假期結束要先離開，晚上特別跑來YMCA找我，和我道別，抱著我親了一下就走，旁邊的英國人都笑了，但當下已發昏傻掉的我，也沒有反應過來追出去。
Jennifer的家在倫敦，我放假時會去倫敦和她見面。有次在餐廳吃飯，有些餐點我不喜歡放著沒吃，Jennifer年紀雖小卻很懂事，看我沒把食物吃完很不滿意，就「教訓」我說：「Your people are starving（你的同胞正在挨餓）！」還有一次在公園散步，身穿中學制服的Jennifer和我走一起，頻頻遭到好奇路人的「注目禮」，她不太高興，一直暗罵觀看的路人pigs。我和Jennifer除了放假碰面，就靠通信戀愛。她一天寫一封信給我，還寄照片，那我怎麼辦呢？我只能查字典，兩天回一封信。到了我受訓結束要回中國時，Jennifer想來送我，我說我的船停在港裡，你就不要來了。
除了初戀女友，還想到另一位英國女孩。我和一位同學放假坐火車出遊，在英國中部靠近蘇格蘭的一座小城下車；我們預計大概再過一兩個小時，下午會搭同一班火車去倫敦。那時有一位少女帶著兩個妹妹，主動詢問後得知我們沒有來過這個小城，就帶我們遊玩。或許是這個小城很少看到海軍吧，聽到我們要離開去趕火車時，女孩很傷心，還問我們：「Don’t you like me（你們不喜歡我嗎）？」英國女孩真是天真得可愛哪！
僑胞扶老攜幼，爭睹祖國軍艦風采
1948年初，重慶號整修完畢，我們在英國受訓的700多人中，有600多人分派到重慶號，另外100多人分派到靈甫號。兩艘軍艦實施8週的組合訓練，經英國海軍評定優等後，準備正式接艦回國。而後在5月19日舉行兩艦交接儀式，5月26日啟航返國。因為擔心我們的艦長鄧兆祥不夠老練，重慶艦原來的英國艦長是陪著我們一起回來的。
回程大約走了兩個多月，我們在重慶號上一直持續訓練和執行日常工作；如果停靠港口可以下船遊覽，這時會有受過專門訓練的資深水兵，在連接船身那一側的梯口值班。返國途中重慶號曾停靠過直布羅陀港、馬爾他港、賽得港、亞丁港、可倫坡、新加坡、香港，走的都是屬於英國的軍港。
重慶號第一個停靠的軍港是直布羅陀港，它是位於大西洋與地中海交界的重要港口。那時西班牙政府很客氣，說我們可以去直布羅陀地區中屬於西班牙的區域遊玩，只是不能穿軍服，所以我們穿著一般的白襯衫下船，在那兒待了三、五天。而到達新加坡時，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地民眾在港口歡迎軍艦的畫面。新加坡的華人很多，聽到祖國的重慶號抵達，各家三代人父老兄弟都爭相前往港口，親睹軍艦風采，甚至伸手摸它。約7月底，重慶號停靠香港，我和幾個上海同鄉，跟著一位舞客到舞廳見見世面。我們只是坐在那裡，還沒進舞池跳舞，就有一位非常漂亮的舞孃走過來說：「你們堂堂中華民國的海軍，怎麼可以到這種地方來！」我們一聽，一個個乖乖地站起來走出舞廳。這位舞女實在是了不起啊！
圖八 重慶號返航路線圖。1948年5月26日，重慶號由英國樸茨茅斯港（Portsmouth）出發，8月13日駛抵上海吳淞口，返國航程總計7.614海浬。（路線圖利用Google我的地圖繪製，地點及圖說參考《血歷史：從英國海軍到孫運璿的英文顧問之路》）
注解
¹（編註）關於英國贈送、出借軍艦原因的不同說法，可參考本系列的「編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