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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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相簿
圖一 父親的日本海兵時代,民國34年。(蘇耀星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sup>1</sup>
圖一 父親的日本海兵時代,民國34年。(蘇耀星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1

文/蘇玉美口述,張坤成整理、編輯
圖/蘇玉美提供

我父親蘇耀星出生在殖民時代的大正13年(民國13年),家住在新竹州大湖郡獅潭庄(就是現在的苗栗縣獅潭鄉)新店93番地,曾祖父蘇有興開設日用什貨店,阿公蘇春盛在庄役場擔任助役兼會計,等於現在的鄉公所秘書兼主計,阿婆吳路得則在家照顧小孩順便幫助什貨店生意。

一場大地震差點喪命

父親有十個兄弟姊妹,父親排行老二,但是哥哥夭折,所以日後他就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當時台灣還在日據時代,教育都是以日本人為主,有一些學校留下很少數的名額給台灣人入學,我父親有幸在八歲入學獅潭公學校,四年級轉學到公館公學校,寄宿在公館教會的傳道家,以減輕家裡負擔。 2

圖二 1935年的大地震,獅潭鄉有45人喪生。我們家在瓦礫堆中接受庄役場人員調查拍照。地震後獅潭地區住家幾乎全面改用防震較好的木結構,只有畜欄仍繼續使用土磚建築。(蘇耀靈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
圖二 1935年的大地震,獅潭鄉有45人喪生。我們家在瓦礫堆中接受庄役場人員調查拍照。地震後獅潭地區住家幾乎全面改用防震較好的木結構,只有畜欄仍繼續使用土磚建築。(蘇耀靈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
圖三 地震後的獅潭街景之一 (獅潭村史博物館)
圖三 地震後的獅潭街景之一 (獅潭村史博物館)

1935年4月21日台灣中部發生大地震(后里屯仔腳大地震),獅潭鄉二層樓的房屋全倒,家中店裡的雜貨全部損失,生活開始一落千丈。當時父親在公館國小讀四年級,地震那天是星期天,恰好與公館牧師一同回獅潭家做禮拜,父親被震到跌落在屋前大水溝的涵洞裡,因為跌進涵洞之後,又被掉落的磚瓦層層覆蓋,大家找不到人,還以為父親沒命了,直到有人經過大水溝,聽到微弱的呻吟聲,才找到半昏迷的他。

圖四 地震後獅潭街景之二 (獅潭村史博物館)
圖四 地震後獅潭街景之二 (獅潭村史博物館)

父親被救回來之後,在我阿婆和醫師的照顧之下漸漸康復,在家休養一個月後他回校上課,還領到十元的慰問金。因為教會的房屋全倒,沒得住了,阿公只得讓他換到以前公館鄉鄉公所同事的家裡寄宿。

公館公學校畢業後,父親繼續在一間二年制高等科就讀,寄宿在田寮鄉公所父親以前的另一位同事家中,每天上學也是要往返一小時。

父親畢業後經阿公朋友介紹到台北公賣局當職工,住在台北後車站的姨婆家,大約不到一年,獅潭要設新竹州畜產會家畜市場,需要兩個職員,於是阿公叫他回故鄉家畜市場服務。

圖五、六  殖民時代新竹州農業會任命父親為會計的公文。那時殖民政府實施皇民化,父親改了日本名字「桃野孝夫」,台灣光復才恢復中文姓名。
圖五、六 殖民時代新竹州農業會任命父親為會計的公文。那時殖民政府實施皇民化,父親改了日本名字「桃野孝夫」,台灣光復才恢復中文姓名。

當日本海兵

二戰末期,日本和美國發生大東亞戰爭,日本強迫台灣適齡青年當日軍志願兵,所以父親22歲就被派到高雄海兵團訓練,訓練期間天天美軍的飛機都去空襲, 四個月後結訓,派到基隆碼頭服務,直到民國34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才回鄉。

服務軍中八個多月,父親最傷心的事就是阿婆去世,他無法回家見她最後一面;但是退伍時候他收到的退役金倒是幫了家裡一個大忙。當時家裡的房屋在大地震中全倒,需要改建,不得已向人借了約當時日幣一1000左右,也剛好就在這最貧困的時期,父親由軍中退役了,日軍發給每一個軍人700 多元,曾祖父和阿公商量之後,就拿這筆錢還了債。

退伍還鄉之後

台灣光復後,父親以前工作的家畜市場廢止,農會總幹事介紹他到鄉農會服務。但是因為要碾米及背谷包,工作很辛苦,薪水又少,因此一段時間後便辭去農會職務。

由於當時父親染上十二指腸蟲(食血蟲),家人以為是會傳染的不治之症,非常害怕,於是將他用人力轎子從明德水庫一直載到苗栗看病,路上走了一天。我母親雖然有身孕,也跟著爸爸去醫院。幸好後來痊癒了。」
從日本海軍退伍後的兩三年間,米價一天三漲,上午一斤20元,下午起價就30元,明天再變40元,老百姓沒辦法安定生活,所以曾祖父就和一位地主訂定契約,租了六分田地來耕作,以維持家計,後來索性向他購買了這份田地自己耕作。

圖七 民國50年代農會舉辦耕作比賽,這是當時的打谷影像紀錄;打谷時要配合人工踩踏的幅桶,很辛苦。(楊長江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
圖七 民國50年代農會舉辦耕作比賽,這是當時的打谷影像紀錄;打谷時要配合人工踩踏的幅桶,很辛苦。(楊長江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

光復過後兩年,在曾祖父的建議之下,阿公決定重建地震前的什貨店來改善家庭生活。但是他在阿婆過世後傷心過度,也隨之病逝。父親因此在 24 歲時就父母雙亡,只有跟著曾祖父過活。

當時家裡全無資本,所幸曾祖父憑著過去作生意的信譽借到一筆錢,家裡的雜貨店才得以重新開張。新的店名結合了兄弟名字「耀」字的「光」字邊旁,以及以前曾祖父開設的雜貨店名「興盛商店」名字的「興」字,改爲「興光商店」。

圖八  家裡被震壞重建的房子再改建成為現在的二層樓房。在教會建好之前,有一段時間,村里信徒是到我家作禮拜的:「獅潭教會」的牌子就掛在我們家一樓右邊。
圖八 家裡被震壞重建的房子再改建成為現在的二層樓房。在教會建好之前,有一段時間,村里信徒是到我家作禮拜的:「獅潭教會」的牌子就掛在我們家一樓右邊。

早期的什貨店賣各種日用品,到後我們家的店也賣電器用品。台灣剛有電視時,我們的電視機就向外放在大門口,讓大家可以一起看。

圖九 民國58年台灣電視開播,附近鄰居都到我家店門口來看電視,這也是獅潭第一部電視機。(蘇耀星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
圖九 民國58年台灣電視開播,附近鄰居都到我家店門口來看電視,這也是獅潭第一部電視機。(蘇耀星提供,獅潭村史博物館)

父母奇緣

我祖母原本是北部人,跟著教會到獅潭傳教,認識我阿公才結婚的,父親和母親的婚姻則是一段奇緣。父親有一次騎腳踏車不小心撞到母親,他很害怕,立刻逃回家去躲起來。我阿公知道之後,帶著父親到母親家道歉,阿公看他們年齡相妨、只差四歲,於是讓他們結婚,當時母親才20歲。

圖十  大姊、大哥、小哥,我還在媽媽肚子裡。
圖十 大姊、大哥、小哥,我還在媽媽肚子裡。

父親32歲時祖父又逝世,當時是農業社會,人口多,家裡生意非常繁榮。有地方人士就認為蘇家因祖父母和父母都逝世了,只剩下兄弟,不出兩年就會分家。但父親秉持「長兄如父」的精神,兄弟彼此扶持,團結共同生活了二十幾年,除兩人因工作關係住在外面,大叔、四叔和小叔加上我們都住一起,妯娌輪流煮飯,每人輪兩天,每餐大人一桌小孩也一桌,輪到煮飯的就要拔自己種的菜來煮,4如此一直維持到下一代長大成人,兄弟才分開各自生活。

父親開什貨店,改善了家裡的生活,幾年來陸陸續續買了一些土地,分屬兄弟名下。平日他習慣節儉,為了省水,不管冬天夏天女眷都到河邊洗衣服;小學時只要放假我就和媽媽或姊姊一大清早去河邊洗衣服。其他的事情小孩也都要幫忙。記得小四那年的冬天,星期日,天還沒亮我就和媽媽去山上挖地瓜,割地瓜葉,母女只帶幾條香蕉當早餐。回家媽媽挑地瓜,我挑地瓜葉。下山的路上剛好被級任老師看到,因為第二天就要月考了,老師還特別表揚我孝順母親、幫忙家務。

圖十一 和媽媽上山砍竹子,大約十歲。
圖十一 和媽媽上山砍竹子,大約十歲。

家裡的田種稻種菜,山地則種了金針花和龍眼樹等果樹。我們堂兄弟姊妹人數多,小時候都要上山採金針,我還要曬好金針才能去上學。滿山的金針花很美,有一次我被蜜蜂螫到眼皮,眼皮腫得眼睛變一條線。

圖十二 獅潭的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是我父親和兄弟們買地興建的。
圖十二 獅潭的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是我父親和兄弟們買地興建的。

我們家好幾代都是基督徒,小時候常穿美國教友透過教會捐贈的衣服,還蠻漂亮的;父親更是從小就在傳道家寄宿。即便生病,我們也和村裡其他人不一樣;他們有病會請道士作法,但我們家卻是請傳道來禱告。據說這是因為我的一位三伯曾祖父曾經為頭痛所苦,當時家裡還有祭拜祖先(阿公婆),一位神棍上門看過後說:「三伯公5的病係阿公婆作怪引起,才常常頭痛無法醫治。」恰好那時南庄有一位傳教士,建議祖父全家信靠上帝,不要拜阿公婆,看是否病能得醫治。結果不出所料,確實三伯公的頭痛就治好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家族不但成為忠實信徒,還和一個劉姓家族建立了獅潭基督教長老教會;這個教會現在已經有一百三十餘年歷史,曾經有一段時間,教友是到我們家作禮拜的。1996年9月28日,我父親和兄弟們買地興建的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竣工,祖先的心願終於達成。它有先祖走過的足跡,也是後代子孫緬懷先祖所擺設的基督的宴席;「聖靈繼續充滿我們後代子孫」,這是我父親的心願。

圖十三 很少看到父親穿西裝,這是大約民國51年,我和父母親上台北逛新公園的留影(現二二八紀念公園),那時候我才六歲,腳酸吵著不肯走,父親只好一路揹著我走。
圖十三 很少看到父親穿西裝,這是大約民國51年,我和父母親上台北逛新公園的留影(現二二八紀念公園),那時候我才六歲,腳酸吵著不肯走,父親只好一路揹著我走。

注解
1本文圖片來源註明為「獅潭村史博物館」者,均係由蘇耀星家族提供博物館展示,又由博物館製成明信片分送村民留念。
2我們家從曾祖父開始就是虔誠的教徒,和教會的關係也很密切,所以才會安排住在傳道家。
3小時候聽小叔說過,二戰期間有看到天空中有兩架飛機在打來打去,突然一架就掉下來,可惜小叔已經不在了所以無法了解更多空戰情形。
4母親只喜歡吃自己種的菜、活到九十幾歲耳聰目明,不用柺杖。
5來台第五代——22世祖蘇有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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