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奇財的「紀念品」3】一則隔海呼喚家人的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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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何奇財(前排右二)在大陸時參加省級軍區運動大會。
圖一 何奇財(前排右二)在大陸時參加省級軍區運動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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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奇財、陳彩治口述,孫曼蘋、李禹嫺採訪整理,羅國蓮編輯
圖/何奇財、孫曼蘋提供

一件沾有血跡的髒軍服

問:民國79年(1990)時是怎麼回來台灣的?初回台灣有什麼不習慣?

妻:阿伯的大哥幫我們辦手續。早些時候,國民黨拿一件有血跡的髒軍服,跟他們家裡的人說這個人已經陣亡了,戶籍本上已沒有這個人了,所以回來後我們沒有分到一塊錢的遺產。

民國75年左右,在廈門他透過了福建省的廣播電台對台灣廣播,他大哥的朋友剛好在花蓮山上聽到廣播的內容,就告訴他大哥:「你小弟沒死,還活著,我有聽到他在廣播。」

當初(民國80年)來台灣,孩子還沒有過來,本來我想待三年就回去,後來孩子可以來了,我才繼續待在這裡。我們兩個跟他大哥大嫂四個老人住一起,你說可以嗎?我說:「沒有和孩子待在一起,我認為不是長期之計,這不可以。」

我們跟大哥大嫂住了一年,到隔年7月,我們就去美崙大理石工廠做工,那時阿伯已經65歲。人民幣在這裡不能用,老闆娘預支給我工資2,000塊,我打工一天350塊,領到了工資,那2,000塊就還給她。不然什麼都沒有,有夠可憐的。後來孩子來了,做工很辛苦,我覺得很心疼。

在工廠我們什麼都做。我當雜工、磨石子,老闆娘還問我:「你在中國做過?我看你學得很快、很熟悉。」我在中國原本是商業局的營業員,不但沒做過工,連看都沒看過,但我看看就知道磨石頭的工作。阿伯則是去做幫人蓋房子,做木工,很早就出去工作,晚上9點才回來吃飯,非常辛苦。他在中國也不是做工的人,以前是公務員,他就不用這樣。我們都是剛學,不然怎麼辦?不然要吃什麼?

阿伯是噶瑪蘭族的,但是現在政府不承認,因為1959年政府辦理原住民身分登記時¹,我們還在中國,沒辦法來登記,不過在中國是承認的。

圖二 噶瑪蘭族人。(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鳥居龍藏所攝加禮宛噶瑪蘭族人.jpg)
圖二 噶瑪蘭族人。(來自維基百科

拚老命還百萬房貸

問:你們剛來沒有領退休金嗎?阿伯沒有想過回去大陸嗎?

妻:剛來的時候沒有退休金,是很久很久幾年後,他才有一個月約幾千塊錢的養老金;但我沒有,我只能工作,不然怎麼辦?本來是我們兩個人回來台灣而已,但考慮到我們兩人老了,身邊沒有人照顧怎麼辦,所以當時28歲的小兒子和7歲的孫女就過來了。兒子當建築工,我們三個人拼命工作,就買了這間房子,還交了100萬,後來就去花蓮銀行慢慢還貸款,15年的房貸我七年就還好了。三個人打拼,做到身體都壞掉。

來了要怎麼回去?戶口已經遷過來了。我才有戶口,我在兩邊都有身分證、健保卡。來的時候我是退休,他是離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工作的公務員才叫離休,沒有上班但工資照領。退休是可以領薪資的百分之九十五,離休是百分之百,照原來待遇,沒扣一分錢。

我的退休金很少。我49歲時就從商業局退休了,為什麼這麼早退休?因為我21歲就開始工作了。我認為我是廈門人,退休後想回廈門,但領導不肯,說我在這裡退休,那又是泉州,地契不一樣,怎麼可以回廈門?我就和他吵,我是廈門人,我老公是台灣人,但台灣回不了,那我退休不回廈門要去哪?我想想在安溪待了30年,我要回廈門;後來廈門接受我回去了。我的大兒子在廈門工作,我的大女兒嫁人後也住在廈門。

問:何阿姆現在喜歡住哪裡?

妻:之前北京第四台來採訪,記者問我:「這裡(廈門)好還是台灣好?」我說:「兩邊都好,習慣了都好。」我們這裡(台灣)教育方面像是日本人留下的禮節,人情、人很好。

大清早練舉重吵醒縣長

問:何伯伯現在做什麼消遣?去工廠嗎?

何:現在身體有好好保養,會運動,打太極拳,膝蓋還可以。我以前在安溪,早上很早就起來跑步,打太極拳。

妻:他是太極拳教練,所有機關幹部早上很早都去學,都是他在教。

何:我在中國學太極拳的,當時我身體不太好,我的老師就教我太極拳。

妻:當時我們的縣長睡在前院,他在後院,天還沒亮就起來舉重,吵到縣長起床,一直吵人家。

何:縣長出來笑著說:「我在那睡覺,聽到一直哐哐響。」他出來看到我在舉重,槓鈴放下去會有聲響,他就一直笑,也不會罵我。

妻:縣長也不敢講他,知道他是體育的。

何:我90多歲還騎摩托車去工廠,一天來回四次。

妻:他早上去工廠,中午回來休息,睡覺一下,下午再去。工廠養的兩隻狗跟貓都歸他管,牠們很遠看到他就跑過來了。工廠他只管養貓養狗,家裡的事也不管,錢都是我在管。

何:我就坐著,貓就在旁邊睡覺。去工廠就是出去走一走啊。什麼我都不管,有些人把錢看得死死的,我就沒有這樣。

妻:有的人是自己的工資自己管,他不會,他說:「工資歸你管。」他不管工資、不管事,只管兩隻狗跟貓,自己買東西他也不會。

我上個月開刀,我什麼都叫我孩子處理,孩子說「有夠煩」,因為他一個人要管兩個家,還要管工廠。那我要怎麼吃飯?吃不了,阿伯又不會買,後來怕他買錯,我只好用手機照相告訴他要買這種。請看護照顧我後,他連來看都不會。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問我:「那你怎樣?還好嗎?」文革時期,我和三個孩子在廈門待了五年,他出來連一封信都沒有寫來問問我們:「你四個人有沒有餓死?還在嗎?」都沒有!我說真的很糟糕,就是這個人。

與兒孫的逗趣對話

問:何媽媽最近會回廈門嗎?每個孫子何伯伯都弄得清楚嗎?你們和他們親嗎?

妻:就不能回去,因為疫情,已經兩年沒回去,以前一年回去一次。我如果沒去,我的大兒子和媳婦就會過來這裡。

何:等疫情過去。

妻:我大兒子的孩子,我兩個孫子一個在德國、一個在法國,現在也沒辦法回來。我七個孫,六個外孫,四代人,家族有20多個人,我叫曾祖了。

何:每個孫子我都知道。

妻:我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中國,一個在台灣,還有一個女兒在廈門。

中國的大兒子在廈門的機關任職,媳婦在中學教書。他們的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在德國,是考上的,女的在法國,是保送的。

孫子他們每個禮拜天打電話,第一句話就說:「阿嬤我想你了。」我就說:「好好讀書!想什麼想!」法國的孫女說:「奶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我就說:「想看我幹什麼,你給我好好工作!」有一次她在法國很有名的一間手機的公司上班,那時我還在中國,她剛好在上海出差,就偷偷跑過來看我,結果他老闆打電話問她:「你現在在哪裡?」她說:「我在上海。」其實是在我家。

在台灣的是小兒子,他的女兒、女婿也都很乖。孫女在台北上班,日文和英文都很好,孫女婿在新竹科學園區上班。有一次我開刀,孫女婿拿了10,000塊給我兒子,說怕爸爸給阿嬤的錢不夠,還跟我說:「好好生活、好好卯起來吃,看你要吃什麼你跟我講。」我說:「我不知道。」他說:「要吃什麼你也不知道?」孫女每天打電話給我,說:「你要什麼東西,你跟我講,我買給你。」有一次洗衣機不正常,她爸爸不肯幫我換,她說:「扔掉!」就買了一個新的洗衣機給我。

小兒子還有一個兒子在空軍基地當兵。有一次我手機壞了,我兒子說:「什麼東西剛壞就要扔掉?可以用到什麼時候就用到什麼時候。」我就跟台北的這個孫子說:「我手機壞了,你爸不幫我買,叫我繼續用。」他說:「你偷偷的,不要說,我買給你。」我兒子多省,你知道嗎?他知道他小孩一定會買很好的手機,就趕快買6,000塊的手機給我,我跟他小孩說了,他們說:「那我們也買手機給爸爸。」我就開玩笑和兒子說:「你很厲害欸,我用6,000塊的手機,你用13,000的。」結果兒子回答:「那個功能你也不會用啊!」

圖三 初回台灣時,已退休的二人仍需咬牙做工;如今兒孫滿堂,終能享享清福。(孫曼蘋攝)
圖三 初回台灣時,已退休的二人仍需咬牙做工;如今兒孫滿堂,終能享享清福。(孫曼蘋攝)

注解

¹根據「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釋復有關何奇財申請取得原住民身分乙案」,政府曾於民國45年、46年、48年、52年等期間,開放平地原住民向戶籍所在地的戶政單位申請登記,以取得原住民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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