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13】從武漢撤退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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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為張郁廉在抗戰期間的採訪報導,分刊於《中央日報》民國28年2月4、5、6日副刊。因涉及戰時保密、原文中多處地名、人名及部隊名,均以代名或 xxx代表。

圖一   敵機轟炸掃射江心中滿載婦孺的難民船。
圖一 敵機轟炸掃射江心中滿載婦孺的難民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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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郁廉,滕淑芬編輯
圖/取自《白雲飛渡:中國首位戰地女記者張郁廉傳奇》

北平西山上的楓葉該紅透了,去年這個時候我沿江由南京來,今年的這幾天,漢口各碼頭上擠滿了逃難的人。輪船上再也容不下一個人了,幾家合租一隻大木船也是辦法,已經有無數的木船,撐著篷帆向西去了。女人彎著腿,一個靠一個的坐在木船裡,身上抱著哭叫要吃的孩子,有的依著媽媽的胸正甜蜜地睡著。男人們忙來忙去,焦急地往另外的木船上裝行李。這裡小販撐著傘,擺起了他的食攤,有麵,有餅,有加辣椒的鹹菜。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梳著紮紅繩的小辮子,看守著一大堆行李。我問她:「你到哪裡去呀?」她掉過來,笑了,說「吾坐船!」是蘇州口音。

武漢五千多人力車夫,19日集中橋口,分三日,分數隊離漢。他們可以攜帶家眷和車子,市政府每人發給國幣一元,為了避免遭受敵人的屠殺,21日人力車夫已全數離開了武漢,這是人力的保全,武漢街道上,除了少數私人的包車外,再也見不到一輛人力車了。20日上午過江到武昌,從蛇山黃鶴樓下望武昌全市,沒有一家煙囪冒煙,街道上也很難看見行人,只有江裡無數白帆逆水向西移動。漢口法租界倒比平時熱鬧了,在繞著電網的木柵裡,安南兵戴著寬大的黑色巴黎便帽走來走去,保護裡邊正在歌舞的特種人。有消息說,特三區將成「難民區」,由英國水兵保護,所以無力逃走的同胞們,扶老攜幼,背著鍋瓢,往靠近法租界的特三區遷移。誰也不知道,我們這些無辜的兄弟姊妹們,將會受到什麼樣的遭遇。

武漢三鎮原有居民一百五十萬,經幾次疏散後,除法租界十五萬外,剩餘無幾。

19日有機會遇到朝鮮義勇隊的隊員,一群年富力壯的小夥子,正在聽著政治部周副部長講演,他們都是不願在日本帝國的鐵蹄下做奴隸的人。為了爭取朝鮮的獨立解放,他們暫時離開了家鄉親友,滿腔熱血的跑到中國,和中國的人民,一起來消滅世界強盜日本軍閥。他們這一隊,即將分發各前線,參加實際抗戰工作。

漢口各報紙除《大公報》18日停刊遷渝以外,其餘《武漢日報》、《新華日報》、《掃蕩報》,縮減篇幅照常出報。

這是「武士道」

武漢最後幾天,整日在警報中。敵機無恥的追逐江心中的滿載婦孺和非武裝的難民船,對這些和平的老百姓大顯他們「武士道」的威力。他們每次轟炸後,還要低飛掃射。被炸沉的船,大小有十幾艘,死亡人數總在一萬以上。

是22日的早晨,緊急警報剛剛拉過,敵機已出現漢口上空,在徐家棚和舊日租界外平漢鐵路兩旁地帶投擲炸彈,飛去了。十分鐘以後,我們趕到被轟炸的地方,茅屋在燒著,火焰隨風蔓延,幾分鐘內,十幾所茅屋都燃燒起來了,居民從火裡搶救他們僅有的破舊的棉襖,哭叫、呻吟、怨恨,充滿了這幾條小街道。一個女人正彎著腰,扶著炸傷了的丈夫,他半身都是血,另一個男人躺在草地上慘叫,血肉模糊,看起來是不會活了,就離這不遠,躺著一個臉向下炸死的女人 ..有一段路軌炸壞了,英勇的鐵路職工正在努力趕修,我們的交通是不會斷的。

24日夜裡漢口各街道引溝上的鐵板,都啟下運走了。敵人除了空城,得不到什麼。

25日早二時,我們不能不離武漢,我含著淚,上了車。我和一位同情我們抗戰的外國朋友,乘著一輛車,車往北經應城向西去了。兩個人的感覺,絕對不會是一樣,他不會有什麼沉痛的感覺。

長沙附近訪問俘虜

民國27年11月9日

上午有機會去看剛到小鎮的日本俘虜,他們一共十三個人,低頭坐在路旁,有的傷還沒有好,臉上纏著紗布。這是一條黃泥山路,路的左邊是聳立的綠山,長沙市就在路的下邊,古老的金黃瓦的廟宇屋頂在日光中閃爍,恬靜、和平籠罩著這個小村落。我起始問一個在大學裡讀過兩年的俘虜湯田良仁,我問他為什麼到中國來打仗,他默而不語,以後又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徵兵強迫來的,初來時只知道到華北,很快就可以回去,沒有想到根本就沒有回去的日子了。我又問另一個俘虜穀一市,問他日軍捉到中國兵士們的時候,怎麼樣處置,是否活埋、砍頭。這個帶小鬍的日本兵狡猾地說:「殺中國俘虜的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也沒有聽見過,我只知道把他們都送到後方去的。」我們拿出從日兵身上得到的日記本給他看,上邊寫著:「將所有捉到的中國俘虜處死。」我開始恨 我眼前的這一群,他們是受了日本軍閥欺騙的盲目的野獸!他們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我的兄弟姊妹⋯⋯

正當這個時候,晴空中傳來噹噹警報鐘聲,我們散開了,敵機轟炸衡山,炸彈爆炸的聲音刺著我的心,每一聲下,不知道多少人沒有了家,幾百幾千無辜的老百姓炸死。當我回到這批俘虜前,我壓制不住我的憤恨!我能親手殺他們!我願意看日本野獸的血!此恨此仇是永世永代的了,我活著就是為著替我們犧牲了的姊妹兄弟復仇。

「你們放心,中國不殺俘虜!幾天以後,你們都會穿上新的乾淨衣服⋯⋯」臨走時,這是同伴張的話。

從長沙赴前線

民國27年11月12日

總理誕辰紀念日,冷落的長沙街上掛著藍色的慶祝標語,所有商店、銀行都關門了,只有幾家賣皮箱的在做著投機的生意,白天街道上行人很少,只有武裝戰士往來其間,和一些零散的傷兵。這是些為國為民流過血的戰士,我們應當怎麼樣的愛護他們?

晚八時離長沙向北去前線,有長官部王參謀同去,經高橋、金井到湯總司令部。汽車留在公路旁,我們隨挑夫繞山前進,在一個小小的村莊停下了。副官處給我們找了一個堂屋睡,四邊透風,木板上放了一些稻草,一盞油燈發著一點點的光亮。忽然在屋角發現一口大黑棺材,上邊蓋著草,這間古老破舊的屋子,立刻使人覺得神秘了。是帶著一點恐怖和不安,我躺下遮上了頭,以後我聽見有人來,把油燈拿走了。

圖二  戰地夜宿偏僻村莊內,空無一人的破舊老屋。
圖二 戰地夜宿偏僻村莊內,空無一人的破舊老屋。

會見關將軍

民國27年11月13日

早晨起來,去見關將軍,他詳細的說抗戰以來,我們戰士們作戰極勇敢的情形。下午五時離開總部,到公路已近七時,乘車再往北向湯總部去。三個鐘頭以後,到了公路附近的招待處,從這裡還走七八里,到副官處,遇《武漢日報》記者周海萍,我們曾在徐州遇見過。天已向晚,我們到另一個小村子住下了,預備明天早晨去拜見湯總司令。

軍中的女同志

民國27年11月14日

很舒服的睡了一夜,早晨有人來請到湯總司令處吃早飯。湯總司令的相片,我早已見過,談了幾分鐘話以後,就讓人心裡覺得很舒服,他態度誠懇、樸實、坦白。

飯後,有附屬總部的戰時工作隊代表來,其中有兩位女同志,一位短小矮胖,河南人,曾在濟南做過小學教員和校長。她頭髮剪得像男人一樣短,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綠布軍服,她是去年11月考入這一軍做政治工作。另一位簡直看不出來是女孩子,叫馬桂岑,她也曾做過小學教員,她說抗戰以後,她曾在開封等地參加過抗敵後援會,不過工作沒有多大成績,所以當時決心要拿槍去殺日本鬼子,因此加入了戰時工作隊。

第一期有工作人員一百多人,其中有三十位女同志,經過三個月訓練,然後分發到各部隊工作。 現在湯總部有政治工作人員三十人,有九位女同志。他們主要的工作是每到一個地方,召回居民,對居民盡可能加以訓練和組織,組織臨時市場,助捉漢奸,救護前線輕傷戰士,派工作人員到敵人後方探聽敵情。我們一起到他們住宿處,繞著小桌起始談話,在這兒遇到一位高個兒女同志,她是甘肅人,很健談,長得很美,她有一雙大的黑眼睛。這位尤同志講了一個很動人的故事。她說有一天夜裡,她們一行二十個人行軍走到一個離通城六七里遠的小村子,她們在村邊找到一所茅屋,起始輕輕的敲門,一會兒,一個老太婆手拿著油燈開了門,她們把來意講給她聽,請她允許她們借宿一夜,老婆婆聽了以後,立刻請她們進屋,把她僅存的菜米都拿出來了,也把保存不知多少時候的半罐鹽也拿給了她們(湖南缺鹽)。因為老婆婆有病,所以我們的女同志們力勸她睡下,說她們有了東西,自己就可以做著吃了,老太婆無論如何不肯,她說:「你們替老百姓打日本鬼子,已夠辛苦了。」自己親自把飯菜做熟了,拿給這一群女兵吃,一直就坐在她們旁邊,看她們吃完了,都吃飽了,才去睡。

在湯總部吃過提前的晚飯,我們和湯總司令騎馬到公路。這裡風景美極了,湖南的鄉間很富庶,我們在稻田的小路上走著,四邊全是水田,整齊的房屋在山前,山上綠松夾雜著紅葉,夕陽中稻田裡映著小路上的馬影。我們一步一步地走著,湯總司令伴我們到所屬的一個軍部,他有事和各軍長、師長們談,在這裡我們休息了一個多鐘頭,以後又繼續我們的路程。沿途下馬過橋,這樣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夜二時才到了第二軍軍部。

圖三  張郁廉到湘鄂戰區前線採訪,馬背上左一為湯總司令,右一是張郁廉。
圖三 張郁廉到湘鄂戰區前線採訪,馬背上左一為湯總司令,右一是張郁廉。

今天上午聽到長沙大火的事情,這是我們12日離開長沙四個鐘頭後發生的,據說長沙完全燒光了,損失極大。明天清早將去第一線一帶,不過,最近據說沿路這一線,戰事很沉寂,前邊只有敵人五六百,敵主力轉岳陽沿粵漢鐵路積極進犯。

一位青年戰士

民國27年11月18日

在返長沙的路上,今夜預備到某地留宿,沿途除了一些到後方整理的部隊外,找不到居民。過了平江,又走了三四十里,目的地該到了,可是沒有影子,王參謀下車去問路。夜是靜的,天上的星斗今夜特別多。為什麼我認不出「道士星」來?卡爾曼和我悄悄地在打著盹,等問路者的報告。我忽然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走到車旁停止了,「我有病,我可以坐坐你們的車子嗎?隊伍在前邊,我落下了」。車窗前站著一個年輕的戰士,披著灰毯,黃瘦的臉上閃爍著一對大的凹下去的眼睛。我全身一顫,這一雙眼睛太像我弟弟的了。近來常常想到四年不見的親弟弟,不知道他在東北怎樣生活。他是有血性的中華青年,怎麼能忍受日本強盜的壓迫和欺辱?有的時候我想像他一定離開家到深山裡做游擊隊員了。

這些天,我一遇到受傷的戰士,總是不自覺的細細的看著他們的臉,心想:或者弟弟被日本強盜強迫和自己的同胞作戰?那他絕不肯,可能會設法跑過來。

我們的車子太小,沒有辦法帶他;王參謀問路回來,知道還要往前走;車開了,我們病了的戰士仍舊站在路旁。我的心裡經過幾個鐘頭,還感到酸痛。夜是靜的,我不知道在想什麼。王參謀說他認識方才那位戰士。去年他在師裡做團副的時候,要求坐車的戰士是班長。

某地沒有找到,而汽油用完了,只好把車推到路旁,用樹枝偽裝起來,在車中坐著睡,等天明再問路找汽油。

踏上偉大的征程

民國27年1月19日

天亮的時候,才知道我們已走過目的地十餘里了。要找的部隊也已遷到長沙,只有幾個人留守,王參謀打電話到長沙,請他們送兩聽汽油來。

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送汽油的來,我們燒起了火堆取暖,一有汽車聲音我就跑到路上接。已是深夜兩三點鐘了,我站在公路旁,忽然有腳步聲沿路向我走來,我立刻用電筒照了一下,是一位戰士。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經過幾次問答後,他興奮地說:「你還是女同志啊!⋯⋯我傷已經好了,所以現在趕回去殺日本鬼子,總得把他們殺淨,才算完。」

腳步聲漸漸的遠了,他踏上了偉大的征程,英勇的中華戰士!

圖四   已近夜晚燒火堆取暖,一旁汽車用樹枝遮掩偽裝。
圖四 已近夜晚燒火堆取暖,一旁汽車用樹枝遮掩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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