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里山故事系列四】記憶中的嘉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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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宏晉  

很多很多年前,有回與黃春明老師搭火車去羅東,他告訴我,他寫羅東瞎子在火車快進羅東站前,就知道該下車的故事,是真人真事。

小時候從台北回嘉義得乘五、六小時平快車,小孩待車上,心情變化曲線隨時、空前進而起伏。台北甫上車極度興奮,至新竹開始昏沉,到台中倍感無聊,待車晃進員林時,大概已經過四小時了,小孩這時都已接近崩潰,大概每三分鐘便會重複問道:「還要多久才到?」似乎這旅程漫漫無底,永遠到不了終站。唯一一次好玩的插曲是,過了彰化、員林,接近田中站前,「田中站到了…」的廣播,驚醒昏睡中的妹妹,她滿臉疑惑地問:「到日本了?」小孩們一聽竟然到日本了,興奮了起來,像被從水桶裡撈起的魚,就著椅子活蹦亂跳,大喊大叫起:「日本到囉!」

車過大林、民雄,接近嘉義之際,空氣的味道有了變化,檜香一旦從鼻入心,小孩的心情便由鬱悶轉為舒坦,雀躍地催促著大人準備下車。那種提醒到站的香氛,是台灣三大林場集散城市,嘉義、豐原、羅東獨有的氣味。羅東瞎子嗅香辨位的本事,嘉義小孩也有。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嘉義是聞著聞著而到的,而不是眼見眼見地看到的。

出了火車站,乘坐人力三輪車回「阿里山村」(Alisanmura),從中山路轉忠孝路的一路上,整個城更像是檜木浸成的,不只房子就是檜木的,且奇香瀰漫。回家,如買舟悠遊檜海般浪漫,兩岸木屋鱗次櫛比,多從事木材行業,有大型的廠房裡盡是縱剖成整片的板材,在小孩的眼裡,巨大無倫;而再裁切過的,有依大小疊放,錯落有致,一板一眼,更無從想像它們生前的樣貌。因此,對於檜木,當年的我,與現在許多小朋友看待餐桌上香腸的認知是一樣的,他們很多以為香腸生來就是香腸,我還是小朋友的時候,也一度以為檜木長相就「片片塊塊」,因此而名「檜木」。而大人混有日文口語中,小孩補捉到的是形、音、意混雜的意象,他們管叫那些片片塊塊叫Meniki或者Hinoki,和美味的Nigiri(生魚片壽司)有著共同類似於「飴…」的日音結尾,在我心中,形成一種香氣的表音。

回家的路線上,嘉義檜海大略以北門車站為界,木材廠家多在此之前,展示檜木死去的今生,有濃烈的氣味與整齊的形狀,卻缺少完整的故事。北門車站以後,則藏著檜木的前世,隱隱約約透露著與它們共同生活過的人的過去。

若說嘉義曾是台灣木材之都,那麼它的中心就算是阿里山線鐵道嘉義端起點的北門車站。北門車站周圍是以往林務工作人員的宿舍區,日本時期叫「檜木町」(Hinokicho),下分三村,緊鄰車站旁的是「本村」(Honmura),早先是日本人較高級官員的宿舍,房屋構造完整、漂亮,有廁所、庭院、廳、室和廚房。外公戰後任北門站站長,全家就分配到這兒住,門牌屬共和路,房子現在還在,但被「文創」了,成了漂亮的標本。沿忠孝路繼續往前,右手邊是條大排水溝,小時候,媽媽就牽著我的手,沿著這條大排,來往於阿嬤與外婆家。

而左手邊,路的另邊,則是一排白色水泥板牆隔開的另一個世界,那兒是藤田村(Fujitamura),檜木町三村中規模較小的一個。自牆縫,我可以窺見粼粼的水波,那像是個謎樣的夢境,我一直以為翻過牆,到被稱做「杉池」的那一邊,其實便是大海,我得再長大一些,才能過去探險。然而,等我長到夠大,大約小學畢業時,那排牆竟被拆除,謎底揭曉,大海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沒有水的魚市場,現在則又成「文化中心」。於是,我無緣見到它活著時的樣貌,離探險的海洋越來越遠。那一片曾為蓄儲阿里山砍伐下千年原木的浩瀚水處,竟等不到我長大,便已過往。想像想像著,至今難以忘懷那牆縫中透露出來的水光,仍讓我偶有「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的遺憾。而隨著忠孝路大排加蓋,越拓越寬,橫過馬路更困難、路程更遠,於是我至今仍未曾走到對向去過。

到了忠孝路346巷,這兒就像阿里山村的大門,入口有座供奉玄天上帝的上帝廟守護。阿里山的閩南人古來多信奉玄天上帝,山上的受鎮宮就是由南投松柏嶺受天宮分靈而去的。以往新正伊始的早晨,阿嬤總要帶我來這兒拜拜,直到現在,每每經過於此,還是習慣合十一拜當做招呼。

嘉義市主要氣味出自檜木,但阿里山村除這一味,就是還有別於他處的特殊氣味。來此,北管樂音先聞,香火氣息繼之,然後上帝廟便清楚現前。轉進346巷,眼看就到家了,短短不及一箭之遙,我卻經常迫不及待,暗暗抱怨三輪車速度沒法跟上焦急的心情。好多次,我望著輪下地面如水流移動,符節合拍地向後倒退,我們像在一大卷水簾上被拉著飛跑,想像著此時如果縱身一跳,應該可以像蜻蜓一樣點水飛行,跳躍數下便能鑽進阿嬤家裡了…。而有一回,我真的跳了…,結果…小肉球一滾,直到溝渠旁方癱停下來,嚇壞所有大人。其實跳車的那一瞬間,我就後悔了,姿勢實在不好看,真的很蠢!不過,從此我便知曉了「善泅不如穩乘舟」的道理,也算得到教訓。

阿里山村是檜木町最大的村,範圍西以忠孝路為界;南邊是346巷;東界以內為物資局倉庫,隔牆外有一大排,現在叫「維新路」;北方則倚北興國中,相隔以牆,是整片的農園,內有水池,畦畎相望,也沒有明確分界誰屬。

阿里山村界限清楚明白,其範圍內,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偶而行到邊境,出不出境?常常猶豫,陷入長考。出去,怕掉出世界的邊緣;但不守規矩,則定有驚喜。含羞草、陸蟹、被剝了皮的大蛇、還有根傳說有鬼靈駐守的廟柱,都是我在國境之外發掘過的驚奇。

與北興國中隔牆的農園,由於出入口是巷中小弄,且範圍封閉,所以只有後院可直通的幾戶在栽種,包括阿嬤家。偶有「外人」來此,多是熟識的村人,他們跑進來目的大約只有一個,就是中午給就讀北興國中的子弟送飯。看到約好時間兩方趴到牆上交接的景象,對當時還很矮小、無法爬上牆的我來說,無疑是十分偉大的。而不知如何地,看到那些傳過布包飯盒的剎那,我常看著看著就呆了,莫名生出許多感動來。

這片園子曾是我的秘密基地,追鴨趕雞、焢窯等自是樂趣無窮。而我最常做,是帶一本故事書爬上唯一的一棵紅心芭樂樹,躺進樹彎裡看書,獨享夏日午後特有的恬靜,三不五時隨手摘下未熟的芭樂,啃嚼著它獨特的青澀滋味。有時,我也帶上一把玩具槍,看書、啃芭樂之餘,就著底下的雞鴨發射。槍子大小如現行五元,是個圓形中空塑料片。我是以既驚又喜的心情開槍的,期待被打中的獵物會驚慌而逃、甚至哀叫放倒,彰顯了我的主宰;但我又害怕若真的打死、打傷它們,那時我可能只能居於「被宰」的地位,難以跟大人交代。

然而小孩天人交戰的結果通常都一樣,多是人獲勝了!一旦起了歹心,通常只會越陷越深,幾乎不可能靠自己「良心發現」、「迷途知返」的。我開槍了!不過中彈的雞鴨卻沒有反應,充其量只踱步轉向而已。我十分訝異它們不畏槍彈,心一橫,更將對錯拋諸腦後,連續發射。而密集出手,槍槍中的後,卻也還沒擊倒它們,我不禁大為狐疑起來。敵方不倒,我的子彈也未曾虛發?當下,子彈確實都射進雞鴨身體裡頭了!我想可能是未及要害,它們只會慢慢倒斃。這樣一來,我還是個成功的槍手!只是它們一死,我該怎麼面對大人質問呢?確實是個問題。這下又開始擔憂起來,直到暮盡燈熄都無法心安,夜夢所聞盡是雞鴨亂啼。待次日天明再去探視,見沒有雞鴨暴斃,且蛋卵供應正常,我才心安些許,但依舊想不透它們為何刀槍不入?

真的是到很久很久以後,那時應已上國中了,我偶爾瞧見一隻奔跑中的鴨子身上掉下一片東西,這才恍然大悟,那些子彈應該都卡進雞鴨身上濃密的毛羽裡頭,將來抖一抖便脫離身體了。

那片祕密農園,現已成「博東路」,東面再開條維新路,阿里山村門戶洞開,整個被打通了。加上大部分舊屋已拆,物資局倉庫變成大賣場,餘者為停車場,村子沒了,成了空蕩蕩的水泥荒原。然而,村裡的竹籃工廠青竹味、鳳凰木的草清味,雞鴨禽鳥味、糞池發酵味、村口垃圾焚燒味,一直到午後入村來的粉腸湯、麵茶小攤味…等等,味味貫串,依然在記憶中圍繞。今天的嘉義市,確實更潔淨、寬闊,但是就是少了氣味,不止沒了檜香,讓旅者不知所從;而再失去其他更多閒中好滋味,更令歸人悵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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