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遼河口書摘1】八路入侵:滿洲再掀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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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 憶兒時東北老家,作者二零二一年一月繪製。
圖一 憶兒時東北老家,作者二零二一年一月繪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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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

《來自遼河口:趙文心回憶錄》作者趙文心(1931)女士,出生在遼寧田庄台鎮,鎮的東邊就是遼河。她一生中二次離鄉,最後安居台灣。本書敘述了趙女士的生命行跡,除了個人及家族的經歷,也有大時代背景的描述。

本系列除了陳膺宇先生為本書所撰寫的書介之外,經過作者同意,我們也從書中第四章〈出逃東北〉的七篇文章中,摘錄了偏重敘述個人與家族經歷的六個篇章,它們聚焦於趙文心女士1947年至1949年第二次離開家鄉來到台灣的這段生命故事。

從摘錄的篇章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國民黨和共產黨勢力如何消長,以及大時代的政局變化,也可以感受到小人物在批鬥的壓迫下出賣至親的無可奈何,為過河求生存而攀爬尖銳鐵橋殘骸的膽戰心驚,以及全家在走投無路時,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無依。

我們在此推出的篇章,也包括本書其他章節的圖片。此外,作者趙文心女士及家屬,在此特別感謝李敏宏師姊無償擔任《來自遼河口:趙文心回憶錄》的總編輯及校對,使得書籍能夠順利出版。


文/趙文心口述,游尚傑主筆
圖/擷取自《來自遼河口:趙文心回憶錄》電子書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前後,我已經在盤錦老家待了八個年頭,完成了滿洲國的標準初小、高小教育,轉眼就要上中學了。上口子村教育資源不多,媽媽於是把我送到離盤錦最近的大城市瀋陽,就讀瀋陽第二女中,開啟了我的中學生涯。遙想當年,舅舅應政府之邀,到瀋陽創辦新民中學、新民小學,可真是躊躇滿志,懷著為國為民的抱負。誰知幾年之內風雲變色,滿洲落入日本人手中,舅舅亦遠走北平,過往的努力彷彿化作烏有。但世事難料,十五年後時局再度輪替,而我踏上這座舅舅曾經努力耕耘過的城市,對未來懷抱著無限憧憬。

然而,那個年代之下的中國,可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事情。

蘇聯在一九四六年撤軍以前,就讓大批的共產黨成員進入東北,搶先於國民政府到來之前接收機關。導致姍姍來遲的中央政府官員,只能局限在大城市發揮影響力,對於農村鞭長莫及,等於整碗讓共產黨端去,自此中共的勢力快速成長,以「鄉村包圍城市」的政治策略,在這幾年的崛起過程中,已經被證實非常有效果。

在對日作戰期間,雖然國民政府與共產黨表面合作抗日,但檯面下的較勁也所在多有。毛澤東曾經說明,共軍在對日作戰中的主要任務是「創造根據地,牽制消滅敵人,配合友軍作戰,保存和擴大紅軍,爭取共產黨對民族革命戰爭的領導權。

其中「牽制消滅敵人」「配合友軍作戰」當然沒什麼問題,但「創造根據地」恐怕會讓國民政府感到壓力,而「保存和擴大紅軍」「爭取共產黨對民族革命戰爭的領導權」則是公然挑戰國民政府。這些雙方本質上的矛盾,在日本大軍壓境的情勢下,只能轉化為「黃橋戰役」、「皖南事變」等局部衝突,國、共這兩塊核心思想如水火不容的鐵板,就像板塊運動一般,需要正常的能量釋放。

圖二 1945年9月重慶會談期間,蔣介石與毛澤東合影。(傑克 威克爾斯,Public domain,via Wikimedia Commons)
圖二 一九四五年九月重慶會談期間,蔣介石與毛澤東合影。(傑克 威克爾斯,Public domain,via Wikimedia Commons)

共同的敵人既然消失,國民政府與共產黨這種表面友好的戲碼,已經沒有再繼續演下去的必要,雙方都撕下面具,露出了真面目。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共產黨已經不是當年兩萬五千里長征時期,被國軍圍剿得抱頭鼠竄的狼狽模樣。他們在二戰期間漸漸發展根據地,到了日本投降的時候,據統計已經有超過一三○萬紅軍、二六○萬民兵,加上超過一億人口的直接控制區域,論數字與實力,已經幾乎可以與國民政府分庭抗禮。

先前提到,蘇聯將東北資源豐富的沃土、日軍遺留的先進裝備,大量轉交給共產黨,彷彿替後者注入了腎上腺素。一時之間情勢逆轉,共產黨至少在東北的聲勢上,已經隱隱壓過國民政府,雙方的衝突終於在這時一觸即發。

一九四六年,雙方雖然在各地時有戰鬥,卻談不上全面戰爭。國共雙方主要爭奪的地盤為東北、華北一帶,從蘇聯手中接下的滿洲地區,儼然已經成為共產黨的基地,是誓死不能拱手讓給國軍的領土。於是,剛經歷過滿洲國的起伏興滅,卻能僥倖讓我和平成長的這片土地,又再次捲入了戰爭的波瀾之中。

在老家的鄉親,聽到共產黨的消息,通常都會給他們起一個綽號叫「八路」,像是「八路佔領了哪裡哪裡」、「八路打了敗仗……」等等描述。這些消息聽在耳裡,雖然感受到局勢暗潮洶湧,但總覺得八路離自己還有段距離。然而,在蘇聯紅軍撤兵之後,共產黨開始接收東北農村,勢力漸漸坐大。

到了一九四七年,當時陪伴我在瀋陽第二女中求學的母親,聽聞家鄉就要被八路給佔領,面對此一世道巨變,心中萬分惶恐。特別是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世家大族,坐擁土地財富與幾十位家丁,在共產黨的眼裡,絕對是資產階級的「布爾喬亞」一族,包準是被批鬥的對象。但先前已經提到,我母親是個勇敢堅毅的女性,曾領導家族挺過日本人的統治時期,已沒有什麼難關能夠嚇著她。於是母親決心帶我先暫時離開瀋陽返家,一方面家中需要主持,一方面也得探探這共產黨的虛實再說。

這種顛沛流離的情節,打從我出生就沒少過。九一八事變時,為了捉摸不定的時局遠走北平,又因七七盧溝橋事變返鄉。而此時國共對峙局勢不明,讓我再次從人生的正軌上被抽離,等待命運的宣判。但我和母親都不知道,在這個當口,家已經回不得了。

從瀋陽往盤錦老家的路上,我們數度停留旅店,等待運輸工具,後來回想這也算救了我們一命。有一天晚上我們途經牛庄,一個身披麻袋、臉塗鍋灰、頭戴斗笠的神秘人突然接近我們,等到確認四下無人時,才露出真實面目。我和母親都大吃一驚,原來是家中管事多年,也是母親得力助手的孫爺爺。

但孫爺爺怎麼會在這裡?不是應該在老家督導家丁幹活嗎?我們心中充滿了疑問和恐懼。孫爺爺語帶顫抖地告訴我們,就在前些日子,八路大舉入侵上口子村,村裡已經被徹底接管。熟知共產黨那段時期歷史的人都知道,他們一旦來到一個地方,首先必定會接觸底層民眾,挑起階級鬥爭,形塑資產階級為共同敵人。接下來鼓吹示威遊行、批鬥地主、分發資產,這些都被稱作是「土地改革」的必經之路。如今回想起來,不得不承認當時共產黨這些階級鬥爭手段的效果驚人。戰後的中國百業蕭條,民不聊生,如果現成的地主財產、土地立刻分配給一無所有的百姓,沒有哪一位無產階級會拒絕,二話不說馬上成為共產黨的死忠支持者。

圖三 一人向群眾宣讀《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被遺忘的土改人民法庭〉,《法制周末》2012-08-21,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圖三 一人向群眾宣讀《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被遺忘的土改人民法庭〉,《法制周末》2012-08-21,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八路進到上口子村之後,共產黨的幹部馬上鎖定我們富甲一方的趙家,強佔我家大宅為「會房」,也就是共黨幹部的辦事處所。當時祖父母早已逝世,母親又不在村上,八路於是拿叔叔來開刀。首先說他為富不仁、壓榨勞動階級,再說他五體不勤,是資產階級的代言人。當時正在營口教書,才剛回鄉的他,如何能應付這種家中突如其來的變故?一向受家族庇蔭的叔叔,這時全然不知所措。

當時共產黨迫害地主的手段很多,許多殘酷的刑罰更是聲名遠播。每當共產黨定期集會時,每個人都要發言,內容不外乎相互鬥爭,或至少要找出批鬥對象,才能顯得自己忠於共產主義,否則難以向上級交代。一旦被共產黨幹部認定為批鬥目標,動輒被五花大綁、戴上高帽子跪在人民面前,任人唾罵,這還算好的。更有人被綁上布條,高掛在樑柱上讓人羞辱,這稱為「放天燈」其下場必然是九死一生,再恐怖不過。

我們在上口子村的鄰居,就有人這樣被鬥死,如此血淋淋的警告就在眼前,你說叔叔能不害怕嗎?在窮凶惡極的共產黨幹部包圍之下,叔叔眼前有活路與死路各一條,而他選擇了活路。叔叔開始和一切家務、家產撇清關係,向共產黨說,這些家族大事都是我母親在管理,與他全然無關。家裡的農收、商品販賣叔叔一概不知。

家裡的事情,的確是由我母親全權管理,這點從家丁或是鄰里的口中,也可以略知一二。所以叔叔的這番說詞,一部分的確是事實,共產黨因此沒有取他性命,只是將他下放勞動、思想改造。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我家大宅的門樓都給人拆了,共產黨一湧而入搜刮財物,連地板都整個被掀起來搜索。而東北大戶人家最賴以儲存糧食的地窖更不用說,裡面的食物、財物馬上被劫取一空,半點不剩。

聽孫爺爺說到這裡,我和母親已是眼前一片黑,完全無法想像短短的時間內,屹立不搖的家族居然已如風中殘燭,眼看就要覆滅。孫爺爺警告,現在共產黨正在老家等著,只要母親回到上口子村,必定死路一條,沒有第二種可能。講到自己服侍了大半輩子的家族,走到這般窮途末日,孫爺爺也不禁老淚縱橫。原來在土地改革之時,共產黨聚集了家裡長工,將一部分田地、財富分給大家,實現無產階級革命的步驟。孫爺爺因為身為總管,被共產黨視為「富霸走狗」,專門替雇主發聲、助紂為虐,沒批鬥他已經算是相當客氣了,更不可能分給他絲毫土地、財產。盡心盡力幫母親分憂了十幾年光陰,卻因為共產黨,落得孑然一身,這叫孫爺爺怎能不哭?

圖四 作者老家上口子村,2011年3月拍攝。(原見封面摺頁處,實體書第6頁摺頁)
圖四 作者老家上口子村,二零一一年三月拍攝。

儘管受到天大打擊,我的母親依然展現她的柔韌和堅強。她輕聲安撫孫爺爺,同時把手腕上的鐲子取下,交給了孫爺爺,感激他孤身犯險前來警告,不然等到我們母女二人回到村裡,恐怕轉眼間就成為高吊天上的屍首了。母親恨自己此時無法幫孫爺爺什麼,只能用身上的鐲子當作告別的謝禮,而我們與孫爺爺也從此各奔東西。回想當時我的母親縱使自己也處在這前途茫茫的境地,卻還是如此仁慈,凡事先想到別人而不顧自己,如此事例不勝枚舉。遙想家鄉有財有勢之人不知凡幾,均陷入人間煉獄,我們有幸得到孫爺爺的警示而沒自投羅網,想來也是媽媽一生仁人愛物的福報吧!

看著母親含淚與孫爺爺道別,即使是年輕的我也知道,再也沒有機會回去那安穩平和的童年了。但我們卻不曉得,下一次再度踏上故鄉的土地,要等四十多年之久,那時無論是我還是母親,都已經白髮蒼蒼了。而我後來,也再沒能見到孫爺爺。

話說叔叔不堪共產黨的折辱,將一切責任推卸給母親,害得我們母女倆有家歸不得,我一直以為母親對叔叔可能會懷有怨懟之意。但四十多年之後,我和母親回鄉探親。在那段重返家園的日子裏,我才發現母親與叔叔之間並沒有什麼疙瘩。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共產黨的手段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無論你是鐵打的身軀,最後都勢必屈打成招,沒可能逞英雄。母親人在外地,還有逃亡的可能,人就在共產黨手上的叔叔,當然只能求自保。更別說叔叔一家還有九個小孩,個個嗷嗷待哺,他怎麼能容許自己被鬥死在那個當下?這種無奈,也唯有親身經歷過當時恐怖歲月的人才知道,是無法天真、單純地怪罪任何人的。

圖五 1992年,返回東北老家,作者(右)與叔叔合影。離家45年後,作者終於完成了母親宿願,陪伴母親返鄉。(原見封面摺頁處,實體書第6頁摺頁)
圖五 一九九二年,返回東北老家,作者(右)與叔叔合影。離家四十五年後,作者終於完成了母親宿願,陪伴母親返鄉。

叔叔雖然逃過一劫,但家產已被散盡。六個兒子都往外縣市跑,非得遠到異鄉,才不容易被認出是地主一家,也才能免除再遭批鬥之劫。叔叔自己則四處流浪,一會兒投靠這個兒子,一會兒投靠另一個,讓別人遍尋不著。有時候住上一陣子,周邊的風向感覺不大對的時候,馬上連夜搬走到另一個兒子家裡。叔叔是這樣戰戰兢兢地度過幾十年的光陰,可見當時一被貼上資產階級的標籤,這一輩子的路可就難走了。

回溯戰後紅色浪潮席捲之時,很多老資產階級就是這樣度日。像我的一位堂妹,因為身為世家大族之後,被共產黨打為「黑五類」,在學校不但被老師另眼相待,同學也爭相排擠,後來壓力太大,連學業也沒能完成。

最初開放回去探親的時候,叔叔已經在其中一位兒子家住得穩了,不必再四處流離。這麼多年來,他的兒子們也沒好過,整天提心吊膽,怕被人指認為地主後代。後來這位兒子把握機會表示忠誠,還主動擔任紅衛兵,終於洗刷罵名,最後成為解放軍的一員,可以說是奮鬥大半輩子換來的一時平靜啊!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在牛庄的那一個夜裡,看著孫爺爺離去的背影,我和母親意識到自己不再有「家」,突然之間感到驚恐不已,就像失根的野草被風吹起,不知何去何從,只能先暫時投靠離家鄉有段距離的大姨家,再另做打算。

圖六 攜手伴行在夢裡的故鄉,2011年3月拍攝。(原見封面摺頁處,實體書摺頁第9頁)
圖六 攜手伴行在夢裡的故鄉,二零一一年三月拍攝。

系列其他單元:023456